这位盛公子在观内是常来常往的,一众子弟都知道他与观主的交情。陆小姐又是本观大施主的女儿,想要个单间还不容易。奉上茶,点上香,明惠领着三人到藏经阁楼下的静室落座后,就很识趣地告辞了。
院外芭蕉葱茏,内有薰笼内白烟袅袅,倒是个说话的地方。大家知根知底的,明夷也就不装模作样地喝茶寒暄了,劈头问道:“一路找到白云观来,连个使女都不带,想必是遇上了大麻烦,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你就直说吧!”
虽然妹妹发了话,陆佳人却仍是犹豫不决的样子,一边偷偷瞟着盛继唐。盛公子固然魅力无远弗届,但痴迷和顾虑重重的眼神总分得出来。“既然你们姊妹有私房话说,我在这里想必有些不便,要不然先回避一下?”
“不必,”明夷心说你又不是不了解莫家的那点破事,有什么好遮掩的,干脆道:“盛继唐现在是我的未婚夫,你有话大可以直说,实在不方便的话就恕我们不奉陪了!”
她还有生意要做,有计划待执行,有仇人要对付,哪一桩不比跟陆三小姐在这里大眼瞪小眼来得重要。
所幸陆佳人终于下定了决心,就在明夷抬脚打算走人时,只听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四妹,你要帮我。如今我和孙晓倩,不是她死,就是我活!”
第80章 其利断金
每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 打得过就撒泼, 打不过就下跪,这乃是二姨太的一贯作风, 没想到她的女儿倒是跟着学了个十成十。
明夷是不大乐意跪人的, 也不喜欢没事被人跪,直接就往旁边闪了一下避过去了。按照戏本子上的剧情,此时她应该连称不敢当,再把人搀扶起来才是。但明夷可不是崔莺莺,被红娘卖了还数钱,更不可能平白给人当枪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她死就是你活。你要杀人么?”
问这话时, 明夷还真想过是不是自己理解错了。陆佳人虽然自私又爱慕虚荣, 胆子却不大,开口就要人性命,不是她的作风。
谁料她还真就点头了:“对, 我就是要那个贱/人去死!”
看她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把孙晓倩放面前能生咬下块肉来, 陆明夷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这又算什么呢?莫家桢接你回去时已经保证了, 马上把那女人送走,日后就算孩子生下来也不会抱到你面前碍眼, 是你自己同意的。我当初跟你说得清楚,莫家桢是什么人, 莫家是什么地方。你偏要嫁过去,如今忍不了, 不想着脱身也就罢了,还琢磨杀人。看来愚蠢真是种病,还是传染病!”
盛继唐难得听她对自家人说话这样刻薄,却是一针见血,如果陆佳人执意犯蠢谁也救不了她。
见三姐半天不回话,明夷只得耐着性子又道:“如今改朝换代了,就算上公堂也不用行跪礼。这里虽然僻静,难保没有人经过,到时大家都有损体面,先坐下吧!”
她自认态度虽不甚温婉也没发什么脾气,谁知不说还好,一说陆佳人竟毫无征兆地瘫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这回可不是在医院里头那种惹人怜爱的哭法了,只见她鼻头通红,大滴大滴的眼泪滚滚落下,哭得声都哽住了:“我…我现在……还顾得了什么体面,命都快没了…你要是不帮我,就等着通知姨娘…替我收尸罢!”
她这一句话抽抽噎噎地断了好几次,陆明夷还是听清楚了。再回头看陆佳人就不仅是伤心而已,那环抱的双臂确实透着恐惧。惊疑之下,下意识地看了盛继唐一眼,只见对方的眼中也带着一抹深思。
“什么死不死的,你先把话给说清楚了。”陆明夷虽然娇生惯养,力气还有一把,当即把她硬架到了藤椅上。
一接触到靠背,陆佳人就蜷成了一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安稳。看得明夷越发疑心起来,刚在客堂见到这个三姐时,只觉得她打扮得鲜艳夺目。此时眼泪把脂粉洗去,整个人顿显憔悴,一点血色没有,眼下还挂着老大的黛青。整个人如强弩之末,先前的光鲜倒像刻意的伪装。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竟像是几天没睡觉了,莫家大费周折把儿媳接回去就是为了虐待不成,翠翘呢?”
这一回明夷算是问到了点子上,听到贴身使女的名字陆佳人明显抖了一下,精心保养的指甲卡在椅背上险些折断。
一上来就嚷着要把人家给治死,转头又摆出一副小可怜的样子,陆明夷是实在没心情跟三姐玩猜猜猜的把戏了:“要不好好就说话,不然我就帮你叫辆黄包车,随你爱上哪去都行。”
陆佳人也算领教过妹子的手段,知道她向来说话算话。自己如今的处境,惟有她能帮上忙了,赶紧开口道:“翠翘……她病了,不,她是中了毒!”
“到底是生病还是中毒,连这两者都分不清楚的医生你还敢请?”陆明夷觉得眼下的事情处处透着诡异,翠翘好好地怎么会中毒,必然是被人害了,难不成就是被孙晓倩算计的?如果是,莫家竟敢袖手旁观,难不成已经结成了一伙么。
明夷心中的疑问极多,偏生陆佳人平时看着厉害,却是个外强中干的,说不了两句眼泪又落下来了:“她都是替我在受过……那天家桢接了我回去,第二天就叫那粉头收拾了东西搬出去,我满以为除了这个祸害,从此就天下太平了,谁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一边抹着泪,陆佳人开始了她的讲述:“那天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头晕想睡。厨房送了晚银耳桃胶来,我就让翠翘吃了。结果第二天翠翘就发起了高烧,上吐下泻的,莫家找了大夫,说是吃坏了肚子。”
“然后呢?”陆明夷的性子其实很急,凡事顶好当场就有个结果,可是看陆佳人眼泪汪汪的,怕多训两句就把她吓回去了,只得强捱着。
“翠翘这一躺下,就没起来过,家祯说怕她得了传染病要移出去,我没有同意。可是药一碗碗灌下去,总也不见好。我本来想给她换个大夫,可是为了这个丫头我跟家祯闹了好几次脾气,就暂时搁下了。婆婆给我又挑了个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嫁了人后染上了碎嘴的毛病,陆佳人说了半天完全没有重点,听得陆明夷头都快晕了,直接啪地一拍桌子:“住口!”
陆佳人被她的气势一震,眼神怯生生的,若来个不知情只怕以为她刑讯逼供呢,明夷缓了缓语气:“这样吧,我问你答,行吗?”
“好……”陆佳人本来硬撑出来的气势已经完全不见了,活脱脱是个没有见识的柔弱妇人。明夷知道这里头是有演戏成分的,她这个三姐惯会装可怜,如今也不过是想尽可能博取自己的同情好替她做主。
但没关系,她对那个孙晓倩到底闹什么玄虚也很感兴趣,大家彼此利用,互不吃亏。“你怎么发现翠翘中毒的?”
陆佳人的眼神躲闪着,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无意中发现有人往她的药里放东西……我也不敢张扬,在家里连口水都不敢喝!”
短短一句话,也不知道隐藏了多少事。明夷从不认为三姐是只纯良的小白兔,她自小争强好胜,又有二姨太这么一个军师,论起后宅的手腕比自己可强多了。“好吧,有人给翠翘下了毒,疑似也想毒害你。那你怎么不告诉莫家的人,怎么不把翠翘送到医院去,怎么不找警察厅?”
“我不敢啊!”这回陆佳人眼中闪过的恐惧是真实的,她一把攥紧了妹妹的手:“你知道吗?有一回我半夜醒过来,发现她就站在我床头冷笑,手里还有一把匕首,寒光闪闪的。我吓得尖叫起来……家祯也醒了,问我出了什么事。可是…可是刚才还站在床头的孙晓倩,她就这么消失了,跟烟雾一样,她肯定会妖法!四妹,只有杀了她,只有杀了她我才能得救……”
陆明夷替陆佳人叫好了车,一路送她出了门。再转回来时,盛继唐正在小院中喝茶,也不知道差遣了谁,给他拿了整套的茶具摆在芭蕉树旁的石桌上。
阳光斜斜照下来,公子容颜如玉,一手执壶,一手执杯。叫人无端想起那些旧诗词:“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回来了,你哥哥总说你国文不好,其实功底还不弱!”盛继唐一字排开两个白釉瓷盅,浅浅地斟上了七分。
“怪不得都说美色误国……”来回跑了一趟,陆明夷正口渴,扬起脖子先干了一杯,那份豪爽跟喝酒差不多。
泡了半天的茶被抢走了,盛继唐也不生气,只是将空杯子拿回来重新满上,边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明夷总不好说忽然被他惊艳了一下,颇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脸,顾左右而言它:“陆佳人的事你怎么看?”
“没什么看法,我跟她又不熟悉。”盛公子一边呷了口茶,边道:“不过,能半夜发梦见到有人来索命,这不太像是孙晓倩杀人未遂……”
“像是陆佳人害人不成,心里有鬼是吧!挺简单的一个故事,说得颠颠倒倒,圆都圆不起来。”陆明夷直接替他说完了,她又不傻,三言两句就被唬弄住了。
“我猜翠翘中毒是真,莫家那个医生是孙晓倩的人,这点不难办到。不过极有可能是我那个好姐姐先动的手,这是报复,也是警告。陆佳人其实挺敢作敢为的,当初她一心想嫁莫家桢,我出主意做局,她毫不犹豫就上了。可有一条,她手上没沾过血,真遇上狠角色就不够看了。”
“说得有模有样,你手上沾过血么?”盛继唐带着几分戏谑,又喝了一口茶。
陆明夷这才反应过来那是她用过的瓷杯,劈手就要抢回来:“你管我,干嘛用我的杯子……”
她的手自然没有九爷快,杯子没抢到,手反而被握个正着。“别动,你那个三姐看着是弱质女流,风一吹就倒,手劲却不小。”
明夷顺着他握住的方向看去,确实有一道红印,大约是刚才陆佳人惊惧之下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