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采蘅面上那讶异的神色再也掩不住了,她和裴氏一样都是天真娇气的性子,年纪又小,平日里看看话本和戏本也没入心,又怎么会知道还有这样的事?且不提沈家家风严厉,几乎没有纳妾的习惯,往来人家也都是重规矩的,就依沈采蘅的想象——妾通买卖,哪里会有人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而去欺辱发妻?
沈采薇放柔声音和她说话:“颜五那父亲被贬之后就干脆不再续弦,如今他家理事的都是那个妾室。有规矩的人家,哪里会去和这样的人家结亲交往?你想一想,若是有人嫁给颜五,上面有个糊涂的公公和妾室婆婆,不知要受多少磋磨呢。”
颜五自然是无辜的,毕竟人不能选择父母。而且他本人也的确人才出众、刻苦用功,否则沈怀德也不会与他结交,沈采蘅也不会一眼就动了心。只是,书上说婚姻是“合两性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颜五的好是明明白白的,颜家的不好更是清清楚楚。沈采薇没有继续在沈采蘅那少女情思上头纠缠而是直截了当的把这不好给摊了出来。
女子嫁人便是第二次投胎,实在是由不得人不去权衡利弊。
沈采蘅似懂非懂,想了想后便点头道:“二姐姐,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她咬咬唇,下了决心,“我以后再也不乱想了。”
沈采薇松了口气,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头,抬高声音叫了丫头打水给沈采蘅擦脸,顺便叫拿香膏来给沈采蘅重新擦一擦。
☆、56
几个丫头早就在门口等着了。此时听到沈采薇的吩咐便有条有理的端着盆子、拿了帕子来给沈采蘅擦脸。至于沈采蘅为什么会哭,她们却是一句话也没多说,权当不知道。
红衣赶忙从梳妆台上拿了个宣窑瓷盒,从盒子里捏了支玉簪花棒,从含苞未开的玉簪花苞里头倒出茉莉花粉来给沈采蘅擦脸。她本就是个心细的,瞧了眼后又有些担心被裴氏瞧出端倪,便又转身去拾了个胭脂盒来,用胭脂给沈采蘅抹了抹唇和面颊。
等全都收拾整齐了,红衣方才开了妆奁取镜子给沈采蘅照一照。
沈采蘅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果然和往时一般,心里不由暗暗的松了口气。心上一松,她面上便也带了点羞怯的笑,很不好意思的撅起嘴:“倒是叫二姐姐看了我的笑话。”
沈采薇捏了捏她的鼻子:“这有什么?”她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一派轻松的拍拍手,“等会儿咱们一起去陪婶婶吃饭,你别漏了气就好。”
沈采蘅被逗得一笑,用力点了点头,发上的白玉蝴蝶簪子上垂下的流苏跟着晃了晃,她本就明丽的容色看上去恍若玫瑰花一般灼灼耀目。只是沈采蘅生来爱娇,梳洗好了又想着换件衣裳,挑挑拣拣的拿了件缕金百蝶穿花大红的袄子换上,一身雪肤被那红色衬得更是宛若雪中浮光,宛若雪玉雕成。
沈采薇拿眼一瞧,忍不住又伸手捏了捏沈采蘅的面颊,鼓作气恼的道:“吃顿饭的功夫你就要换身衣裳,也不知道这臭美的毛病是怎么养出来的?”
沈采蘅嘟嘟嘴,脸蛋就像是花朵一样娇嫩,一跺脚:“二姐姐......”
沈采薇这才收了笑不再逗她,挽了她的手一起往裴氏屋里去。
沈采蘅此时已经缓过神来了,心里轻松了后便又开始叽叽喳喳的说起闲事来:“二姐姐,你的拜师宴准备的怎么样了?有没有要我帮忙的?”
沈采薇拉拉她的手,眨了眨眼,说道:“放心吧,要是有机会能使唤你,哪里会和你客气?”
沈采蘅顺着沈采薇的力道晃了晃她的手臂,小声的笑了起来,颊边一对梨涡就像是小花朵似的。
沈采薇这才接着道:“今日我就是想着要和婶婶商量这事呢。”
她们两个亲亲密密的说着话,裴氏那边却已经摆了桌子,见到人后不免蹙了蹙眉:“我刚刚让夏莲去喊你们两个。结果听说你们两个都在屋里说话,连边上的丫头都赶到外边去了,夏莲也只到了门口传了话就回来了。这古古怪怪的,都在做些什么啊?”
沈采蘅有些小心虚,听了这话紧张的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装哑巴。
沈采薇深觉自己今日要叹的气实在够多了——真真是波澜起伏,专门折腾人的。先是裴越要回京,后是沈采蘅青春期,眼下裴氏的询问实在是太没有挑战性了。
沈采薇握了握沈采蘅的手安慰了一下对方,立刻就露出笑容接口:“我在四郎那里遇上了裴表哥,听说他要回京,就连忙回来和采蘅商量商量是不是要送些东西过去。大家相识一场,也算是一点心意。”
裴氏听了这话,淡淡的“唔”了一声,拿了筷子握着手上:“行了,你们小孩家,用功念书便是了。这些小事很不用操心,我早就已经吩咐下去替你们准备好了。”
沈采薇上前抱住裴氏的手臂,轻笑道:“就知道婶婶疼我们,事事都替我们想好了。”
裴氏轻轻一笑,拍掉她的手,故意板起脸:“行了,别再胡说了,都赶紧给我坐下好好用膳。”说着又看了看不作声的沈采蘅,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别站着不动,赶紧过来。”
沈采蘅眼见着没了警报危险,赶紧上前对着裴氏甜甜一笑,拉着裴氏袖角撒娇道:“我就说嘛,这些事还是要听娘的。到底是娘你见得事多,想得周到呢。”她声音软软糯糯的,听上去就让人想要疼。
裴氏被这两人轻车熟路的一捧,心里舒服了,面上还要作出斥责的模样:“你们两个少给我灌迷汤,哪天要是少气我一回,我都高兴了。”
沈采薇和沈采蘅对视一笑,都乖乖的坐下来。
这个时候,郑午娘也是在用膳。
她是一个人在房里吃的,因为没什么胃口,只是用了几筷子便又叫端了下去。身边伺候的丫头都是跟着她从京里过来的,眼见着如今别府里头就只有郑午娘一个主子自然也不敢狠劝,听了吩咐就轻手轻脚的把饭菜端了下去。
又有小丫头端了茶盘上来递茶漱口。郑午娘漱了口又接了盏茶握在手上,她现下心里烦的很,一口也喝不下索性搁下茶盏,起身去院子里走了一圈。
如今正好是八月初,院子里的桂树大约是快要开花了,枝叶繁茂,风过时簌簌有声,天空明净而高远。
自郑午娘从京城来松江,心情就几乎没好过,可她今日却是格外的不好。
郑午娘在家中姐妹之中行五,她出生的时候是正午,加上二房早就有儿有女,郑二爷就漫不经心的取了个名叫“午娘”,既是对了出生的时候又暗应了齿序。现今,她最上头的三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下头的六妹、七妹都还未长成,四姐郑宝仪早就被圣人瞧上定下给太子萧天佑了,正当年纪的也只剩下她和大房的庶女郑菱。虽她们面上不争不抢,暗地里却也较着劲——京中显贵的左右只那么几户人家,若是不争不抢,岂不是要教对方拔了头筹?
只是,就算是郑午娘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有那样运气让圣人和四姐郑宝仪瞧中送到松江来。来之前,郑宝仪怕她不知轻重得罪人,特意和她说过话,虽不曾明言萧远的身世却也和她暗示了对方未来的前程。所以,郑午娘自然是愿意的——这世上又有哪个女子能够对太子妃的位置乃至皇后的位置说不?
郑宝仪原来是想着让郑午娘先来和萧远先见个面,接触一二,最好能养出些感情,这样一来日后赐婚也算是良缘天赐。按照原先的计划,等萧远明年结业,郑午娘正好可以接着“交换生”的名头陪着萧远一起回京城,路上又能彼此作伴,再好不过。
只是如今郑午娘才刚刚进女学不久,萧远那边就要回京了。
那么,她之前辛苦忍耐的一切岂不是都白费了?她在这里念书,最早也要明年才能回京,可郑菱却正好在京里等着呢。
郑午娘想起这些,心里更是又气又恼。她自然是不敢去怨圣人只是不免怪起了郑宝仪的出尔反尔——早知如今,何必要把她送到这里来?别不是为了要给郑菱铺路而专门支开她吧?
郑午娘想起这些事,胸口闷着一口气,怎么也出不来。她知道自己目前的心态不对,用力的合了眼,忍耐着平息了一下声气,然后才转头去问身边的丫头:“裴家那边是什么时候启程?”
“正好是下个休沐日。”那丫头细声细气的说了一句又提醒道,“沈二姑娘的拜师宴也是那时候呢,姑娘你要不要准备准备。”
提起沈采薇,郑宝仪胸口的气就更闷了,她咬着牙,秀美的脸上显出几分厌色,许久才挤出一句话:“准备什么?她会请我才怪!”
萧远叫她无从下手,沈采薇则叫她厌恶到了极点。
她是郑家女,固然前头有个得了圣人欢心的郑宝仪压着,可出门在外哪里会受气?且她自问出身才干都胜人一筹,郑菱那个一根脑筋的自是拍马都比不上,京中闺秀大多都以她为首。可如今来了松江却叫沈采薇这样一个“丧妇长女”而压着,眼睁睁的看着人家先后得了两位大家的欢心,还要同拜二师。
郑午娘手掌缓缓握起,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紧紧的抵在掌心,令人人痛得清醒过来:“同拜二师,倒是好大的风头。我倒是要瞧一瞧——这位沈二姑娘,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眼下再得意又有什么用?等她日后入主凤仪宫,沈采薇还不是要恭恭敬敬的低下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