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缓缓开动起来,越开越快。透过车窗,林蔓回望高毅生。高毅生神情落寞,又有些怅然,这是林蔓从未见过的高毅生。在过去,高毅生的表情总是淡淡的,好像不在乎任何事。可是今天,她猛然意识到高毅生也是个人。既然是个人,又怎么会没有喜怒哀乐的情绪呢!
林蔓和崔蘅芝乘的车子驶出厂区后,开上码头,驶上了专门用来载运车子的摆渡船。摆渡船迎风破浪,于天光亮起的时候,靠上了江南的码头。
从省城而来,负责陪同崔蘅芝和林蔓的范专员,就等在江南火车站外。当军绿色的吉普车停靠站外,范专员眼疾手快,迅速上前,恭敬地为崔蘅芝和林蔓开门。
林蔓下车,跟着崔蘅芝和范专员走进车站。当就要迈进站台时,林蔓转头,再望了一眼火车站外。她想起第一次到江城,秦峰和她在火车站外告别,那时候的天气也像今天一样,温暖中透着一丝瘆骨的凉。蓦地,她发现火车站外大变了样子。一张又一张巨幅的标语,贴在了火车站外的墙上。清净寺的黄墙上也不例外,亦是让标语盖得满满登登。
标语上写着:反贪污行贿,反投机倒把,反铺张浪费,反分散主义。
除了这些外,墙上还有赫赫的红漆字:坚决清查四不清干部,把四x运动进行到底,打倒地富反坏右分子”。
崔蘅芝见林蔓没有跟上来,转头催促道:“小蔓,火车快到了,我们走!”
林蔓回过身,加快了脚步跟上崔蘅芝。想起身后的标语,她不禁背脊发凉,凉彻心骨。
到省城以后,范专员又将崔蘅芝和林蔓送到了郊外。
郊外有一处隐秘地,由重兵层层把守。崔蘅芝和林蔓乘的车子开进去时,范专员特向卫兵出示了证件。卫兵再三确认了手续无误,才谨慎地放行。
坐在车上,林蔓眼见着窗外的景色一幕幕转换。
从进门哨后,先是成片的营房。接着,车子经过层层关卡,驶进一片空旷的水泥地。晴朗的天空下,大风骤起,吹得窗子“呜呜”地响。
一架中型民航客机赫然停在空地的中央。
客机的舱门打开,林蔓和崔蘅芝下车时,一个穿民航制服的空乘服务员走来,用礼貌而甜美的声音对崔蘅芝说道:“安局的爱人已经到了,正在上面等您。”
范专员插话道:“那其他人呢?”
空乘服务员道:“大家都到了,一刻钟后,飞机就可以起飞。”
六十年代的民航机舱,虽不比数十年后的豪华漂亮,但它整洁干净,座椅之间皆留有不小的空档,再加上空乘服务员都是训练有素,待客亲切。林蔓坐起来,竟非但不觉得有什么不适,还反倒找到了些许坐头等舱的感觉。
“同志,这次航程,我们为您准备了纪念xxx的钢笔,请您收下!”
当飞机起飞后,空乘服务员挨个走到每一个乘客身边,林蔓以为她们是发饮料又或小吃。她未成想,最后发到手里的东西竟是一根标有x国民航logo的精致钢笔。拿到钢笔,她略一侧身,看向机舱里的其他人。有人收到钢笔后,径直将其别在了胸前的口袋上。
崔蘅芝和林蔓坐在一起。隔了一条过道,另一边的两个位置上坐着安景明和于凤霞。隔着安景明,于凤霞唠唠叨叨地对崔蘅芝发出连篇的抱怨。她先是抱怨这回乘的飞机不如上次的大,恐怕舒服也不如上一次。接着,她又对崔蘅芝发牢骚,细述近日来省城里的一些事。三言两语的几句闲谈后,于凤霞终于进入了正题,将话头直指安忠良。
崔蘅芝本想闭目养神一会儿,可奈何于凤霞揪住她不放,她便只好硬着头皮听,有一搭没一搭地发表一些无关痛痒的意见。
范专员就坐在林蔓的身后。林蔓无所事事,转头向范专员打听道:“我们这次的团,总共有多少人?”
“算上随行的特勤,一共有15个人。”冷不防地,安景明抢过了话头,回答林蔓道。
林蔓意外地转头,原来于凤霞嫌隔着安景明碍事,索性赶了安景明和崔蘅芝交换位置。这样一来,她和崔蘅芝坐在一起,说话可以更方便。而安景明呢?也就顺理成章地坐在了林蔓的身边。
“特勤?”林蔓意外道。上飞机时,她特别留意了一下,机上没有穿军装的人。所有的乘客无不是有些身份的人。他们穿着体面,从装束上来看,有人像华侨,有人像身担要职的领导干部,还有人明显是转机归国的外籍人士……
安景明轻笑地挨近林蔓,悄声附耳道:“你往头排看,那个穿黑色中山装、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
林蔓顺着安景明所指看去,头排确实坐了那么一个人,三十来岁,眉宇间英气勃勃,既有知识分子的儒雅,又有一些军人身上特有的气宇轩昂。
“你是说?”林蔓顿时明白了大概,应是所有的特勤人员也改头换面,伪装成了考察团中的普通人,表面上陪同随行,实则暗中保护。
想到“暗中保护”,林蔓心里不禁暗道:恐怕是还有暗中监视考察团成员的职责!
安景明低声介绍道:“他就是负责这次行程的特勤队队长,卫立国。”
时近中午,空乘服务员推来了餐车。她缓步轻声,温柔地询问每个人的喜好。
“橙汁还是白水……萝卜烧牛腩还是咖喱鸡块……”
安景明问林蔓要哪一样饭,林蔓选了咖喱鸡块。空乘服务员正巧走到安景明身边。安景明先递给了林蔓锡纸包的咖喱鸡饭,再要了他自己的牛腩烧萝卜。
林蔓接过咖喱鸡饭,翻下桌板。白色的桌板一角有一条红字。这条红字不是旅客须知,而是xxx语录。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x国gongdang,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林蔓放饭盒在桌板上,饭盒的一角恰好压在了“领导我们事业”上。
“这次去香港,你该不会也只是陪同考察?”林蔓好奇地问安景明。
安景明笑而不语,好似对这次的任务讳莫如深。
林蔓看安景明不想答,便也不再多问。她无意窥探guojia机密,在浩浩汤汤的历史潮流中,她不过个再小不过的角色。相比起那些大格局里的兴衰成败,她更在意自己的利益得失。
吃过饭后,飞机广播里传出如同新闻播报一样的朗朗男声。它告知坐在机上的每一个人,距离到达香港还有3个小时。
林蔓闭目养神。飞机飞行中的“嗡嗡”声在她耳边萦绕不断。渐渐地,她有了睡意。倚着窗口,她半梦半醒。
“到了香港,这件事……”
有人来向安景明请示事情。来人的声音大了,安景明“嘘”了一声,来人立刻压低了声音。
林蔓隐约听见安景明与人商量了会儿事情。全程中,两人都是压低着声音讲话,好像生怕将谁吵醒。
过了一会儿,安景明与人商量完了事。来人轻步走了。林蔓小憩了一会儿。飞机遇上气流,猛地颠簸了一下。林蔓微微睁眼,略一环视四周。安景明也倚着椅子的靠背睡了,他的头歪向过道一边。机舱里很安静,唯有于凤霞那里还有声音。
林蔓闭上眼,继续睡觉。飞机的“嗡嗡”声渐渐轻了,于凤霞喋喋不休抱怨的细碎响声取而代之。
林蔓又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于凤霞与崔蘅芝说话的内容,她只听到了片段,断断续续,一会儿字眼里全是安忠良,一会儿字眼里全是赵梅……
“我家那个老安,就没一天让我省心过,刚刚解决了一个金医生,这不又来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