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景略苦笑道:“陛下,裴行既能逃出洛都,那世上便无人再能将其追回。老臣也只是猜测,裴行既从重玄门出城必然是要去北去闻喜,北上必渡济河,以他缜密周全的心思,此刻的济河上必然遍布青兖水军船舰。这个时候他若不命水军反扑洛都,便是朝廷的大幸,而如今也唯有出自裴氏、且素来手握兵权的裴伦,才能震慑在裴行鼓噪下哗变的青兖将士,并挽回一半的士心。”
“如此。”司马豫将他的话想了又想,紧抿的唇角终于微微透出一口气,望着跪地的二人,也无方才的疾言厉色,揉着额疲惫道,“苻大人的话听到了吗?还不快去北陵营传旨!”
“是。”禁卫首领与卫尉卿侥幸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忙瑟瑟起身,疾步出殿。
偌大的文华殿一时只剩君臣二人,司马豫望着静立殿中的苻景略,想到昔日的四大辅臣至今已去其三,死的死,叛的叛,逃的逃,不禁也是苍凉盈胸。他伸掌用力按着御榻上的龙首扶手,直到尖锐的麟片划破肌肤,刺入血肉,才抵住这一瞬满溢肺腑的软弱与茫然。
“裴行!裴行!裴行!”司马豫嘴里辗转不住地念着这两字,无限感慨地道,“裴氏自东朝归附以来,司马皇室待他满族亲善,许他高官厚禄,许他荣宠无限。今日他竟叛朕?”他似乎只是喃喃自语,摇着头道:“满朝汉臣谁人叛逃朕都不稀奇,可裴行他竟叛朕?那边可是他的宿敌鲜卑人!他疯了不成!”
苻景略许是一夜殚思竭虑耗尽了精神,身体微微有些摇晃,看起来体力不支。他勉强定了定神,叹道:“臣本也困惑,但细想想,也能明白几分缘由。陛下大约不知,裴行与独孤尚的母亲,也就是那位东朝郗氏,二人旧有婚约。九年前独孤玄度束手就缚时,郗氏安排独孤尚连夜逃脱,她则甘心被囚。只是她在临死之前,有一个人曾探视过她。”
“裴行?”
“是。”
“你是怀疑裴行与独孤氏素有勾连?”司马豫体会出他的言外之意,却仍不敢置信,“可朕记得,裴行当年与姚融是同心同德要灭鲜卑,他命令狐淳济河截杀独孤尚的事也天下皆知。”
“但独孤尚却在济河被裴萦所救。”苻景略道,“这件事臣本没有多想,只是如今回忆起来,裴氏那条送萦郡主南下的船出现得未免太及时了些。”
司马豫在此话下怔愣片刻,不禁冷笑:“诸人都说裴行狠心绝情,行事毒辣,从不给对手留活路。原来私下竟是这般地忍辱负重、情深义长,只可惜,这样的恩情独孤尚却未必受得起。”
此话寓意绵长,君臣二人身心浸沉在这一夜的风谲云诡滔天巨变中,一时都是沉默。
良久,苻景略告退出殿,临走前,想了想,还是低低出声道:“陛下,其实……今夜还有一事老臣未曾禀报。”
司马豫诧异于他异乎寻常的悲戚神色,忙道:“何事?”
苻景略竭力克制着心神,可是嘴唇还是止不住地哆嗦。他缓慢而又乏力地道:“淑妃娘娘入宫方二日,昨夜登宫墙赏月色,不甚失足坠落,御医难救,宣布娘娘已薨。”
司马豫惊得站起身,疾步下了龙榻走到他面前,沉声道:“苻大人?”
“老臣无事。”苻景略摇摇头,揖手,“老臣告退。”他趋步走出文华殿。殿门打开的一刻,东方晨光流霞,照得他苍浊的眼眸昏花一片,脚下颤颤巍巍地,一步踏出险些倒地。一旁的内侍忙将他扶住,搀着他徐徐下了殿外玉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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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少卿身为北帝看重的客卿,这夜自然参与了商事。事后司马豫见时辰已晚,留他住在紫辰殿。
明妤孕期已逾七月,腹部渐沉,人也日益慵懒,此夜早早安寝。待次日睡醒时,日色已盛,接近辰时。听闻侍女说萧少卿歇在偏殿,她梳洗过后,便来看他。见他正坐在案后端详着手中一块玉牌,面色凝重若有所思,间或轻轻叹息。
明妤微笑走近:“是在想谁?怎么这样魂不守舍的?”
萧少卿起身扶着她在软榻上坐下,将玉佩交给她:“夭绍让我带给你的。”
“夭绍?”明妤蹙眉,有些不解,“她什么时候给你的?”
“她前几日来过洛都。”
明妤闻言吃惊,急急道:“她怎么来了洛都?难道不知道这时候满城戒备只等她自投罗网,她还敢来?她现在何处?”
萧少卿唯恐她动了胎气,忙安抚道:“她已经离开了,阿姐放心。”
明妤却仍是怀疑:“真的离开了?”
萧少卿轻轻颔首:“是,昨夜她救走了谢澈,已离开了。”
谢澈被救走?明妤半信半疑,却不再多问。她低头仔细看了看手中玉牌,待望清那镶嵌玉中若隐若现的飞鹰纹饰,讶然一刻,恍悟过来。
“鲜卑族中的令箭?”明妤涩然苦笑,叹息着将玉牌收入袖中,“阿姐多谢你们的心意,暂为你未出世的甥儿留下吧。”
萧少卿望了望她的神色,状似无意地问:“阿姐,你去过东山吗?”
“东山?”明妤怔愣一刻,怅然道,“只听说那里山清水秀,人文极昌,可惜我却未曾去过,此生也不奢望了。”
萧少卿心弦一颤,低声道:“阿姐……”
“既然当初嫁来了北朝,我就再以回不去了。”明妤长叹道。她低头,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微微而笑:“若将来有机会,你带着他去看看东山吧。最好长住那里,一生不问朝堂。只有最平凡的人,才能真心赏悟山水秀湄,而不是为逐名利脚踏尸骨血染山河。”
她说到最后面色已极为平静安详,望着殿外秋阳和煦,眸中尽是空明透澈。
萧少卿在她的话下默然良久,轻声道:“阿姐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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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河水浪汤汤,波涛叠涌拍打着舱壁,不时发出哗然巨响。伏在舱中矮案上休憩的夭绍被水浪声惊醒,略略怔了怔神,方觉出胃部翻腾不住的难受,忙去舱壁打开窗扇,在迎面清寒的江风下长长透了口气。
舱外战舰如鸦云遮蔽河面,即便此刻天晴日朗,目穷连天处却尽是桅杆森森,难见一丝金灿起伏的波澜。
风过长河既烈且湿,吹面如割。夭绍紧了紧身上的狐裘,不知为何想起昔日登翔螭舟自怒江北上时漫江流舸的繁盛之景——似乎一切的变故正是起自那时。只是尔后的境遇波折,南北周转,确非当时的自己所能想像。
往事惘然,如存隔世,她的手轻按腹部,面朝北方目色流连,心中想着那人得知此消息的惊喜失措,忍不住悄然抿唇一笑。
如今的身体不能受寒,更不能任自己折腾,夭绍吹了一会风,便关上窗扇,起身去了隔壁舱中。
谢澈仍在昏睡,因上舟后喝过药汤,沐宗又运气为他活络筋脉、疏通瘀血,此时按其脉搏跳动已有力许多。夭绍放下心,正琢磨着要不要写信通知尚和阿彦此处的情形,却听舱门被人敲响,沐宗与孟道联袂走了进来。
孟道于她面前行礼,温言道:“郡主,主公请您过去对弈。”
“对弈?”夭绍婉拒,“我棋艺甚差,怕污了裴相道行。”
孟道微笑道:“不妨。”他侧了侧了身,伸手长揖,端然是恭请而侯的姿态。
夭绍既受人恩惠又处人檐下,不得不从,只得硬着头皮跟他过去。
裴行所居船舱极为宽广,环壁垂落锦绣帷帐,琉璃灯盏悬挂明照,望之颇为清雅雍容,只是里间摆设再简单不过,仅一案数毡,再无其他。他独坐在书案旁,面前的确摆着一副棋盘,然盘中黑白分列局势已陈,并非待人对弈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