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商之道,“子徵说你向他买了五千战马,这等庞大数目,从幽州到东朝,该要如何南下?弓弩可藏于货物之间,战马却是无处可掩。”又看了眼萧少卿,“你和小姨父商量过没?”
萧少卿笑了笑:“怎么没有?苻子徵钱财分明,买战马非要现钱,江州王府哪有这么多积蓄?一半都是云阁出的。”他自袖中取出一卷地图,摊在案上,对商之道,“我盘算过了,若是私行,纵是北方三州可得通行自由,如此马群南下,路上保不准会滋扰生事,如有人趁机告发至洛邑,对慕容氏、苻氏皆会有影响。我想,如今只能公开求助于北朝朝廷。我回东朝后将谏陛下国书北上,请求北朝通行自由。”
商之道:“即便国书到洛邑,北朝朝堂却非陛下一人之言的地方。就算我和义父、老师力保,只要丞相裴行一人否决,也是不得其道。他就是勉强同意了,先不谈雍州如何,战马南下必要经过裴氏辖界的兖州,到时也会麻烦不断。如此一来,战马要到达东朝,难比登天。”
萧少卿叹道:“正是症结所在。”想了想,又道,“还有姚融,趁西北匈奴流民的乱事兵动,却是暗地里私助殷桓。如今殷桓兵器充足,战马精良,士气颇盛,更有姚融源源不断的辎重接济。而东朝国库前些年为养荆州军耗财巨大,如今的战事开销多赖云阁私助。江、豫两州如今战事煎熬,比之初时预料的,更要严重。半月前,殷桓更借巴南蛊虫之毒派细作洒于马粮之间,江州战马受损大半,若非如此,我亦不会自寻难处,想着北上买马。”
“目前东朝战局如何?”
“两师本对峙于汉阳,鏖战一月,寸土必争,”萧少卿黑瞳间冷光闪动,“战马出事后,殷桓纠聚大军逼上,我们不得不退守江夏。”
商之想了想,皱眉道:“殷桓何人?你和我俱在他营中待过,他手段之卑劣你该最清楚不过。而且你行事向来谨慎细致,这次为何会让他有此可趁之机?”
萧少卿怔了片刻,苦笑:“我怎没有防范?不过这次的细作……确实难料。你还记得韩瑞么?”
“韩瑞?”商之道,“昔日青翼四虎之首韩弈之子。他是阿彦派去殷桓身边的,怎么了?”
“正是他下的毒,”萧少卿声音冰凉,面容却又格外冷静,不见一丝情绪波动,“半月前,他狼狈投诚来我营前。魏叔认出他是故人之子,遂劝我收留。我为此还特意写信问过……云阁主,他亦认可了韩瑞的身份。纵是如此,我也不敢在大战关口将他放在身边。岂料只给他一个行走自由,他便潜入辎重粮草要地,埋下了蛊毒。”
商之豁然起身:“他人呢?”
“逃走了,”萧少卿闭了闭眼,叹息,“此事一出,我也不敢告诉澜辰。”
“云阁消息通透,瞒也瞒不了多久,他迟早会知道……”商之手指揉额,“韩瑞本机智而又忠心,性格隐忍,我从未想到,他有一日会沦为殷桓的棋子。”
萧少卿道:“所谓人心难测,便是如此了。澜辰纵是谋事如神,却还是算漏了人心。”
因战马的事纠结而出姚融的问难、裴行的阻断、殷桓的咄咄逼人、韩瑞的反间叛离,确是当前大难。商之亦是无计可施,两人静立阁中,一时皆默然无言。
“主公,”石勒敲门进来,看了看两人暗沉的脸色,小心翼翼递上一狭长的锦盒,“别苑外方才有人送来,说是给主公的。”
商之打开锦盒,里面只一卷素净丝绢,绢上字迹清秀柔弱,分明是女子手笔。
“谁的信?”萧少卿饮着茶,见商之半响不语,抬头一看,正见他眉宇间流露出的愁色。
商之抿紧唇,轻轻叹息一声,将锦盒盖上。萧少卿诧异于他神色间的为难,正待再语,不料魏让亦步履匆匆而来:“小王爷,有密函。”
萧少卿放下杯盏,接过密函阅罢,思了片刻,忽对商之一笑:“我知道盒子里是谁来的信了。”言罢递上密函,话语骤冷,“你看看这个。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你有什么好愁好为难的?”
商之看过密函,轻轻摇了摇头,眉宇间却是愁色顿消,反添上几分轻松。
“看来我是得走一趟闻喜。”他放下密函,唇边一扬,如此说道。
“什么?”萧少卿却是大吃一惊。
商之微笑道:“为了你的五千战马。”
萧少卿闻言一怔,转念思过,竟干脆颔首,似全然忘记其中危险,透澈的眸间笑意清浅,对商之道:“若真要去,耽搁不得,请速速启程。”
闻喜?石勒心绪一颤,他不知道锦盒里是谁的信,也不知密函上写着什么,他只知道,闻喜乃裴氏老巢,对商之而言,那是万险之地。
“那密函哪里来的?”跟随商之出阁之前,石勒忍不住拉住魏让,低声询问。
魏让本欲不答,但看他一脸的祈求,只好道:“是我们按于裴行幽剑使里的细作传信。”说完,还不忘好心提醒一句:“裴行此刻正在闻喜。”
“多谢告知。”石勒一霎头昏脑涨,跌跌撞撞出了亭阁,扬手放出袖箭。
赤焰冰冷,划过雨夜。藏伏城外的段云展等人见之戒备,约莫半个时辰后,果见商之冒雨夜出平阳,急驰南下。
.
次日傍晚,雨霁晴空,霞晖万束。
闻喜境内唐王山脚,平湖如镜,桃树成林。湖水中央有寂寂阁楼,白墙青瓦,挂满了松萝垂藤。阁楼上的红绫窗纱在夕日下似血染的殷殷夺目,微风吹过,纤姿摇曳。本是平淡清秀的意境里突出如斯妩媚,倒叫人见之难忘。
湖边缈无人迹,唯有飞鸟掠水,静得安详。
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踢踢踏踏,停在湖畔。来者三人三骑,为首的公子银面黑袍,身姿修俊,一时下了马便要沿水上长桥去阁楼,却被身后一人拉住。
“主公?”
“放心,无事,”公子回首,“你们先去山外等候,稍后带前来的人到此处便是。”
“来人?”听者一愣,“谁?”
“稍后便知。”
石桥伏波,黑衣飘然而至,候在阁楼下的侍女温宛微笑:“商之君果然来了。我家郡主正在楼上。”
商之踌躇了一刻,回望披山霞色。晚风吹过湖边草丛,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他轻笑移开视线,转身上楼。比之红绫窗纱的耀目,阁里帷帐皆是一片雪白素洁。璃纹鼎炉里燃有龙涎,兰花四处环绕,丝丝药味飘散在如此清雅的香气里,淡若不存。
天色渐暗,华灯初掌。
帷帐间环佩叮当,身着华裘罗裙的女子缓缓走出,望着商之,眸如秋水,苍白的面颊上浮出一丝罕见的血色。她双手垂落腰前,有些局促地交缠着:“你……商之君别来无恙?”
“我很好,”商之颔首,问道,“萦郡主最近身体如何?”
裴萦道:“你留下的药还有,冬寒时我便搬出洛邑,住来闻喜,这里是丘陵垣地,气候温和,我未曾病发。”
商之衷心道:“那就好。”
裴萦凝视着他的双眸,红唇动了动,却不说话。
商之道:“萦郡主若有吩咐,交待便是。”
“我听外面的人说,你……真实的身份是……”裴萦想要质疑,却又心中慌乱,深深呼吸,正鼓足了勇气,然而一遇见商之凤眸间暗冷的锋芒,还是忍不住脚下失力,坐在一旁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