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语澹刚来时,夏家巴不得夏语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住在乔家,这里头打什么主意谁不知道,一年又一年,以为乔家把他们丢下不管了,年前打发几次来接她回去,还说过了正月,要是不嫌弃她,依旧让她过来住,这种话,显然是觉得乔家耽误了他家的女孩子。还有乔氏,乔氏那么轻视夏语澹,现在看中的是从族里要来的女孩子,若夏语澹有幸,那位夏烟霞不幸,也不知乔氏幸还是不幸。
洗漱完,虞氏自唤来人把污水拿出去,和乔费聚肩并肩的躺在床上。
“吵架了,终于吵开了,吵开未必是坏事。冯家都打听清楚的事,她也该早清楚了。她这样一声不吭十几年,我还怕看不准她,脓包得早点挑破,一直捂着,外头看着好,里面得烂成什么样,她生母的事,已经是死人了,一辈子过不去,也只能这样了,难得她是个明白了,她生母是华儿杀的吗?也不是华儿一个人杀的。内宅虽然是女人做主,可男人才是一家之主,一个男人,真心守护,连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吗?不过是,不值得,才放任她们生死。她要恨,她恨得过来?她和夏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没有夏家,何来她!”
乔费聚不改其心,虞氏松了一口气,玩笑道:“外面还常有儿子替老子死的,她能这样长大已经好了。”
乔费聚赏脸冷笑一声,继而惆怅道:“我这个女儿,确实太过娇宠,由着她任性,由着她高傲,是有点宠坏了,可是,谁能宠着她,只宠着她一个人一辈子?没有这个人,她只能自己改变,适应她现在,和将来的生活。没有夏尔凝,她也会在别的地方栽跟头的。夏尔凝这样,对夏家怀着失望,又无法割断,是最适合进宫的。”
虞氏还真想不明白其中的‘最合适’。
乔费聚自己也郁郁的不行,身体不行了,更觉得身后留下来的人,这个不放心,那个不放心,趁着现在脑子清楚,早点说开:“外戚,从汉时吕后一族开始,到我朝的孝慈皇后,孝康皇后两族,盛宠一时的外戚,有几家落得好下场。”
汉高祖吕后,她死之后,吕氏一族被灭。孝慈皇后是太|祖的皇后,其娘家也为大梁的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落得个后继无人收场。孝康皇后是仁宗的皇后,当今皇上的生母,其娘家在元兴初年的时候,仗着盛宠把江南几省的盐政搅得一塌糊涂,该收拾的时候,太后求情都没用,现在太后去了没几年,谁还记得他们家。
“盛宠之下,难免失之骄横,在皇权面前,何人能骄横!你退一寸,我近一尺,夏家门里,多的是得寸进尺的贪婪之辈,快三十年了,夏家却从来没有犯过大错,为什么?因为夏家,从来不曾获得过盛宠。”
夏皇后当了二十几皇后,前后太后力压,后有贤妃分权,即使太子健在,她在皇上面前也说不上话,太子没有了,她在皇上心里,更加没什么地位,所以,夏家只能安分守己的过日子。摸不到实在的权利,也做不了碍皇上眼的事。
“将来,夏尔凝有幸能得盛宠,夏家也不能依仗着这份盛宠骄横起来。我所求的,也只是保他们一生,做个富贵闲人。”
那一天,乔费聚还有一层隐忧不能说出来,夏家是贪婪之辈,若有一天他们知道了,他们曾经期许的富贵是梦幻泡影,顶着太子外家的身份,又贪又蠢的他们,会干出什么事?乔家已经和夏家黏在了一起,到时候夏家万劫不复,乔家怎么独善其身。
所以,有夏语澹牵制住他们,最合适。
人死之后,再也不能回头看一眼,乔费聚多么放心不下,他的孩子们。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很多年后,夏语澹还是会回忆她在乔家住过的日子,回忆起乔费聚的音容,那种低吟的深爱。乔费聚为了他所爱着的人,原来可以那么……卑微。
不过,那一天,夏语澹还没有那种感悟,那时候,夏语澹被夏家刺激的,像中二期的少女,脸上擦着凉凉的生肌玉容膏,一阵一阵的后悔自己在夏文衍面前的一张臭嘴,可是,想着后悔,却觉得痛快无比。
重活了一遍,真不能那么憋屈的活着,被人当傻瓜一样。被卖了,还要高高兴兴的给别人数钱。
夏语澹一出世,就保留了独立的思想和人格,她不想失去这些宝贵的东西。
贵妾,去当兴济伯的贵妾,去当段家无冕的伯夫人,甚至,和夏家合作,时机成熟,取而代之成为有冕的伯夫人。
放弃了自己心里那条道德的底线,去伯府那样拼杀,夏语澹做不出来。
那一夜的夏语澹辗转反侧,反省她以往是不是妄自菲薄了一点,原来家里有人对自己的期待那么高,一位年轻有为的伯爷都配得起,还有谁是配不起的呢。
沈大郎,也是天生富贵之人!
☆、第一百零四章 三问
脸上一寸长的血口子,过了一夜,结了一条紫黑色的血痂,印在少女白嫩的肌肤上,分外刺目。不过,为了不再刺乔家然的眼目,夏语澹不出她的屋子,琉璃已经出嫁了,在屋里,在冰蚕,小桥,浅碧等丫鬟们面前,夏语澹也是以面巾遮脸,六七日后血痂开始脱落,伤痕两边割的浅,血痂掉了没留下痕迹,最中间指甲盖大一条割得最深,就留下了一条棕粉色疤痕,天天用淡疤的玉容膏擦着,也要时间去平复。所以,年后接着去裱画店,夏语澹往脸上扑了一层又一层的脂粉。
早春的太阳,在早上特别的耀眼。
店里三个伙计正聚在一起说话,看见夏语澹下车过来,其中年纪最大的姓钱伙计站过来笑道:“六姑娘,年过的好!”
“你也好,我看你一个年过了,长胖不少。”夏语澹寒暄道。
另一个姓孙的伙计在旁笑道:“大年初一,他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媳妇坐月子,他也陪坐月子,所以胖成这样!”
夸人胖是好话,家里条件好,油水足才能把自己养胖了。
店里一共四个伙计,四人轮休,他们虽然没有成为画师的资质,也有裱画的一技之长,一般不太贵重的画,都是由他们裱的,太贵重怕裱坏了,才让先生出马,一年的工钱,年节的福利加上顾客偶尔的打赏,一年他们也能拿回家六七十两,当伙计算赚很多了,够一家子吃好喝好,用得很宽裕。
夏语澹对钱伙计笑道:“恭喜你做父亲了,大年初一生的,快满月了,我记着了。”
“诶!我小子有福气,谢谢六姑娘了。”夏语澹说记着了,就是那天会送满月礼的意思,钱伙计也不推辞,爽快的道谢。这些伙计,从穿着气质上观察,只知道仇先生的几个学生不是一般人,具体不知道他们如何不一般。正常情况下,人和人之间的交往,就是点头而交,谁会每次出场,就像郭大小姐那样,先说一遍外公是谁,爹妈是谁,耀武扬威。真的想融洽的和人相处,身份越比他们高,就得越低调。
钱伙计不知道夏语澹是公侯小姐,也确定她送出手的满月礼一定是好东西,爽快的接着。
夏语澹随口一说:“我才看你们说得起劲,满面笑容,是有什么好事吗?”
钱伙计堆笑道:“是李二郎出师了,一大早给先生送来了谢师礼。李二郎还记着我们这几个,送了我们每人一包茶叶,一包饴糖,一包肉干。”
钱伙计说着话,孙伙计把东西提出来给夏语澹看,一个三层竹篾编的红漆盒子。
仇先生手上包括夏语澹赵翊歆在内,有五个学生,他都是采用一对一的指导教学,所以,夏语澹虽然知道她有很多个已经出师的师兄,还在几个尚在学艺的师兄,但除了赵翊歆不期而遇,而后他几次瞅着夏语澹在店里的时候来,其他的师兄,夏语澹就没有见过了,不过,虽然没有见过李师兄本人,这个人放在先生这里的画稿,夏语澹看过几十张,那样的水平就是出师的水平?李师兄其人,通过他的画和先生只言片语的评价里,夏语澹也知道,他的家境不好,学画就是为了学手艺谋生。
出师了,就说明他可以挂牌接客了。不是那种挂牌接客,而是挂出润笔费的金额,以仇九州名下弟子的身份,卖画赚银子了。
夏语澹不免意动。
先生对每个学生要求不同,所以得以出师的水准也不同,但基本要求是,画出来的画得有价值,而不是一团废纸,大幅五两,小幅三两,扇子斗方五钱的润笔之资,是起步价。
所以那一天夏语澹对夏文衍撂狠话道,可以斩断对夏家的*,可以离开夏家一个人过日子。离开了夏家,出师了之后,自己也能养活自己的,买画为业的生活不美妙吗?
混得最好,就成为先生这样的名家;混得次好,就如冯四说的,伺候着小姐奶奶们宴饮;混得三好,到处走穴,接活儿干,给人画肖像,屏风,壁画之类的,和上辈子外公干一样的活儿;混得四好,可以做点雅俗共赏的事呀。
夏语澹想太多,就一时静不下心来画画,仇九州也注意到了夏语澹的心不在焉。夏语澹也不只是想想而已,挂上笑容对仇九州道:“先生,我今天听前面的伙计说,李师兄出师了,我好生羡慕,心向往之。”
“你是……”仇九州不明白夏语澹的意思。
夏语澹解释道:“我自然是知道,我现在的技艺,还没有达到如李师兄一样的出师水准,而且,他为男子,我为女子,我又在那样的人家当女子,我的笔墨不能流传出去。可是,为什么,男人们的笔墨在世上流传就是雅事,女人们的笔墨,却只能自娱自赏,自己画,自己看,将来,为了不流传出去,还要自己烧掉。”
“千年以前,礼法对女子也并不是如此,只是渐渐的,禁锢越来越近,程朱理学之后,有些事情,就有点……有点苛刻了!”仇九州无奈道。
“朱夫子劝孀妇守节,可是他自家里,改嫁的也有。朱夫子是圣人,圣人说的话我们要听。可是圣人说的话,圣人都做不到,为什么要求后来人做到?我做不到!”仇九州洒脱到有些不合主流的思想,所以夏语澹能在他面前直抒胸臆,道:“先生,我想我的天分,也成为不了像先生一样的名家,可是,我也不想,我的笔墨,只能在闺阁之中,孤芳自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