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语澹笑了,膝盖撑着手肘,手掌托着下巴静静的看着欢姐,欢姐打起精神对视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闭着休息,还是又睡着了。
这时刘三桩进来看女儿,看见夏语澹就这么坐在床边吓了一跳,连忙把她牵了出来,轻轻关上门。
“姑娘,欢丫那里你不能过去。她病了,病了的人容易勾引妖魔鬼怪,多少牛鬼蛇神盯着她,姑娘年纪小,心神干净,最怕冲撞,要离的远些儿。一个已然这样了,要是再追着一个,姑娘有了好歹,咱这个家,可怎么好。”刘三桩耐心的教导着。
死亡让人心生恐惧。很多死亡,都是让人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因而更生恐惧,因此就生出许多的忌讳来,这些忌讳不是对将死之人的见弃,而是对尚存之人的保全。
夏语澹点点头,解释道:“我得了一个莲蓬,我知道以前欢姐最爱吃嫩莲子了,想喂给她吃来着。”
“欢丫有吃吗?她想吃吗?她吃了多少?”刘婶儿听了忙不迭的问,语气里抱着期盼。
只要有口气,大家还是抱着希望的,只要能吃下东西,活下去就是有希望的。刘家不缺食物,好东西不是没有,刘婶儿甚至把旧年里主子赏的一支完整的人参都拿出来了,想给欢姐补补,只是欢姐现在就是个漏斗,倒什么漏什么,强吃下去的东西,不是吐出来,就是拉出来,补不进去反而遭罪。现在维持欢姐生命的,就是每天两碗米汤水。刘家人多习惯吃面食,但是现在欢姐就只能喝下米汤水,所以刘家天天吃米饭,米汤水就是做干饭时,凝聚出来的米油。
要是欢姐能吃下莲子,就是顿顿莲子吃饱了,刘婶儿也愿意买来剥给她吃。
夏语澹老实的道:“欢姐吃了五颗,就不要吃了。”
刘婶儿眼神黯然,带着埋怨对刘三桩道:“欢丫以前最喜欢吃莲子了,去年这个时候,她还缠着你去湖里畈买给她吃,你嫌一文钱一个太贵不肯给她买……”
“我怎么没有买。”刘三桩伤神的道。
刘婶儿哀怨道:“早知道这样,去年怎么不多买几个,她喜欢吃,去年就该多买几个。今年……以后,她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了……”说着,刘婶儿坐在凳子上,滚下眼泪来。
夏语澹走过去,擦擦刘婶儿脸上的泪水道:“婶子不要哭了,刚才欢姐听懂我说话了,我问她:你难受吗?你疼吗?她听懂了,向我摇头了。”
刘三桩苍然道:“好,好!她不难受,她不疼不痛的,她要是能这样子安详着走了,也是有福气的孩子,没有……没有遭罪!”
“是,不受活罪!她是有福气的孩子!”刘婶儿抹掉眼泪,强打起精力道:“来,姑娘,婶子带你把手脸洗一洗,欢丫那里不干净,我们要好好洗干净,以后可别不管不顾的进去了,要给她什么东西,交给我,还有老大老二……”刘婶儿向走过来的两个儿子道:“你们远远看着就好了,欢丫的事,都交给我……都交给我,我的孩子,我来照顾。”
☆、第十三章 佛事
欢姐是有福气的孩子,没有这么着去了,也没有变傻,随着天儿渐渐转凉下了,草木开始枯衰,欢姐的生气倒是复苏了,一日日的活泛开来,话说得多了,饭吃得多了,且吃下去没有吐出来,没有拉出来,紧管着些时,还知道嚷饿。
刘三桩牵着驴请了县上的大夫在瞧,大夫原医不了病,请了他来,不过说几句好话,让大家安心,大夫来了果然念了几句药书,说了姐儿大安了,刘家人俱是欢喜而泣,直念阿弥陀佛,上天保佑。
挑了一个大晴天,欢姐搬回了原来的屋子。养病时,欢姐用的碗筷,簟席,被套,枕巾,纱帐,不太贵重的物件儿,刘婶儿让拿的远远的烧了埋了,说是晦气。至于屋里的架子床,柜子,桌子,小杌子等,这样一套木头家具,放在乡下,都是女孩子所以的嫁妆了,刘婶儿还舍不得丢,全部抬到院中,用艾草和桃枝煮出来的水,擦洗了整整一天。刘婶儿也不让丈夫儿子们帮忙,说东西不干净,只让她脏手就够了,擦得满脸是汗,却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擦完了晒了两天,依旧抬到欢姐的屋子里用。
这还不算完,最后,刘婶儿表示要去和庆府的归元寺念经还愿。原来那一天,刘两口儿抱着欢姐求医无着,只得由着姐儿听天由命回来之时,刘婶儿跪在归元寺外,许下了愿儿,如今欢姐渡过劫难,怎可忘了菩萨。
应了菩萨的话,怎能马虎,刘三桩又去县里,给刘婶儿买了一把上等佛香,三刀三百张的黄表纸,一刀一百张的锡箔纸,让刘婶儿先把经念了。刘婶儿特别的虔诚,每次念经之前必先如厕,洗手洗脸漱口,把发髻梳的一丝不乱,然后才把香点上,取出黄表纸锡箔纸来折,每折一道,就要念一句‘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佛语,把手上的纸折成一条扁扁两头尖船型的样子,这就是念好的经文了,乡下人不识字,不会写字,所谓的念经就是这样的形式。刘婶儿每天早上一个半时辰,下午一个半时辰,因为要一个动作念一句佛,进度特别慢,花了八天时间才念完经,做成了四百只小船。
在念经期间,刘婶儿素衣素食,衣不着二色,食不沾荤腥。不过,就刘婶儿这么虔诚着,欢姐倦怠了几个月,消瘦的只剩下一副皮包骨了,入秋又是进补的时候,倒是把之前收着的,欢姐生病时受不住的好东西,都做出来吃着,鸡鸭鱼肉,每天都供着,由刘二哥掌勺,因为刘婶儿念经呢,不杀生了。
刘家厨艺最好的是刘婶儿,接下来是刘二哥了,已经得了刘婶儿八分真传。刘二哥天生的缺嘴,府里不要他,外面庄子铺子的管事更加当不上,且家里是培养刘大哥接班的,一家子难出两个管事,刘二哥这儿就是典型的前后不着落。刘家是想着,要是主子们一辈子看不到老二,将来求个恩典把老二放出去。当奴才嘛,最好的奴才和最差的奴才都是留不住的,最好的奴才性气高,已经不甘为奴了,最差的奴才主子不愿意养着浪费粮食,刘二哥在主子眼里应该是后者,刘家人早做着准备,厨艺学好了,将来放出去也算有一技之长了。
经念好了就要给菩萨送去,刘三桩临出门前决定带着夏语澹。家里刘大哥刘二哥欢姐以前去过归元寺了,夏语澹还没有拜过菩萨,刘家人一向认为,拜菩萨是很重要的,领去给菩萨看看,万一入了菩萨的眼呢,夏语澹在庄子四年了,京里像是忘了有这么个人似的,夏语澹真该请菩萨庇佑的。
天还没有大亮,一层薄霜罩在田野上,白茫茫的,冷清而朦胧。刘三桩牵着驴走路,他很爱惜他的驴,要是觉得驴负重太多了,就舍不得骑它。刘婶儿抱着夏语澹斜坐在驴背上,后面是一担东西,四百只扎好的小船,一套欢姐生病时穿的中衣中裤,一食盒的素斋,里面是两只苹果,一碟油煎豆腐,一碟萝卜缨包子,一碟红豆糕,是刘婶儿早起一个时辰掌灯做的,用来孝敬菩萨。中间只在望宿县停了下,吃了一碗阳春面,因为在拜佛的路上,三人都是吃素了,吃完就走,在和庆府关城门之前才到地方,找了家客栈落脚。夏语澹和刘婶儿住一个五十文一天的单独房间,刘三桩住下面八文钱一晚的大通铺。
第二天,依然是天还没有大亮,三人起床往归元寺赶。大梁朝尊佛敬道,但严格控制着佛道规模,因为佛道中人是享有特权的,可以逃避赋税徭役,佛道下的田产还免税,所以真正受到官府的承认,侍奉佛道的人是很少很少的,整个和庆府不到百人,比考个举人还难,因而真正的佛道中人都有些才学,和读书人一样,是很受人尊重的。
归元寺,是和庆府唯一直接受僧录司辖治的寺庙,所以真正虔诚佛事的人都会来这里。
暮秋时间,烧香拜佛的很多,男女老幼都有,大家沿着石阶而上,面色肃然,有几个信徒甚至是三跪九叩的爬上山的。
在那么多人力不可违的残酷现实里,夏语澹可以理解,众人寄希望予菩萨的慈悲而获得心灵的慰藉和平和。
刘婶儿跪在蒲团上,五体投地的三叩,然后把苹果拿出去,摆在已经放了很多瓜果的,菩萨面前的长案上,斋菜也是一碟碟的先摆上去,拈香退回蒲团,又是不断的叩头,嘴里不断感谢着菩萨对欢姐的眷顾,念叨着菩萨能继续保佑欢姐的平安,再保佑丈夫儿子们的平安,大儿子快娶亲了,愿他能娶到一个贤惠的妻子,二儿子面儿不好,愿他不要遭人嫌弃,三儿子独个儿的在侯府挣前途,愿他能得主子们器重。
刘婶儿像出嫁的闺女回了娘家似的,把满腹的心事都说与菩萨。
刘三桩虽然没有念出来,心里想的也该是这些话,刘婶儿每说一句心事,他就郑重的随之磕头,希望菩萨能看见自己的诚心,又教着夏语澹学着自己的样子磕头。拜佛的人实在太多,后面的人都等着近前一步,刘婶儿说完了心事就把长案上的斋菜拿回来,因为那地方后面的人也做了斋菜要孝敬菩萨的,至于拿回来的斋菜,是投到旁边专门的鼎器上,听说寺里的僧众会把这些食物施舍出去,为施主攒福。
刘两口儿最后把经,就是四百只小船和欢姐的衣服,投到正殿前,一个大大的莲花台青铜香鼎里焚烧,佛事算是做完了。
夏语澹跟着刘家两口儿,又把庙里所以的殿宇走了一遍,观世音,普贤,文殊,地藏,弥勒,药王……归元寺有十几位泥塑金身的菩萨。每至一位菩萨面前,刘两口儿就先拜下,再给夏语澹讲解那些菩萨们的慈悲。
临了,刘婶儿去摇了一只签,是给欢姐求的,请殿门口的僧人解签,僧人代菩萨抚慰众生的疾苦,对刘婶儿说的自然是玄乎的好话,总结就是,痛苦不可避免的,痛苦总会过去的,听的刘婶儿连连点头。刘三桩也请那僧人看一看夏语澹的面相,那个眉毛都白了的僧人盯着夏语澹看了又看,冒昧的请问夏语澹的生辰八字,刘三桩说不出来,僧人直言断不出面相而作罢,刘两口儿都遗憾不已。
生辰八字是每个人,尤其是女孩子的秘密,刘三桩还真不知道。夏语澹这辈子连自己有没有名字和户口都不知道,生辰八字就更无从听到了,只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因为那天太特别了,是国朝太子薨逝的日子,是祖父中风的日子,是生母产后血崩而亡的日子,是未及长大,就已经离去,此后再没有被提及的那位胞兄,死去的日子。
因为那天事故太多了,夏语澹在侯府的时候还被有些人嫌弃过戾气太重,和侯府反冲。其实后三条都是连锁反应,主要是和国朝太子的薨逝撞在了同一天,太子就是夏家人头顶上的荣华富贵呀,有些人实在不能坦然接受,然后就到处攀扯以慰藉恐慌失落的心理,夏语澹就躺着中枪了,成为了他们转嫁的对象。
如果一出生就能蝴蝶掉国朝的太子,算是穿越史上一项伟大的成就吧。
身处弱势,只能由着他们随便臆造着,尽情嫌弃了。
夏语澹被刘三桩抱着走在下山的路上,回望已经隐在树林里的佛寺。
夏语澹莫名其妙的带着上一世的记忆,存在这个世界,无法选择的按这个世界的法则生活,却依然不相信佛祖,不相信寺庙里,泥塑金身的菩萨们。或许九重之上有更高等的生灵存在,但夏语澹认为,更高等的生灵,不是人力可以窥见而营造成现在的样子。即使真有高人一等的生灵,在上面欣赏着人间界,人之于他们是什么?十殿阎罗,轮回六道,人站在人间界生灵的塔尖看着下面的牲畜虫蚁,九重之上的生灵应该也以同样的眼光看着人吧,那么凭什么他们要寄予人慈悲呢。
夏语澹,你何德何能,值得他们布散慈悲呢?
☆、第十四章 租子
庄子里的农事按着时气进行,又进入了忙碌的时节,其实收完稻子离播种冬小麦还有大半个月的间隙,但佃户们比收麦子的时候更加忙碌,一片抢收的风景,因为和庆府城楼五年一修缮,今年又轮到了,也就是说,官府要派发徭役了。
大梁朝的徭役每个地方经济,人口,需要不一样,负担就不一样了,具体操作在细致处也不一样,和庆府这一片是这样的:派发徭役尽量和农忙的时节错开,官府算着要动用的人数,轮流圈一片地方,拿着户籍每家每户几岁以上,几岁以下,抽壮丁,或两丁抽一,或三丁抽一,只有奴籍,侍奉神佛的出家人,秀才以上功名的人和一些特殊户籍的人能幸免。被抽中的人,可以选择去干活,也可以拿钱抵掉徭役,然后官府再拿着那笔钱,请愿意出力的人来干活。
在乡村没钱只有力气的,只能去服徭役,户籍管理一个萝卜一个坑是逃不出去了。有些人家自觉宽裕的,有些人家自觉体面的,有些人家做着小生意人离不开人的,都愿意出钱抵掉徭役,每回出钱的人挺多。
这回徭役,官府抽的是三安县和蕲松县两县的壮丁,和望宿县没有关系,但庄子上的佃户们,想去干修缮城楼这个活。因为服这个徭役期间,官府是管饭的,你出门干活就是为家里省下了一份口粮,完事了之后,还能多少拿笔钱回来,工作的机会是很难得的。佃户们想找点收好地里的粮食,去挣一挣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