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包括源源不断的毒.品,对吗?”周锡兵突兀地打断了普云大师的话。
老和尚的脸上淌下了两行清泪,最终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没说过。”
如果他一早知道的话,肯定会拦住师弟的。以药物入定,从来都是旁门左道,又怎么会得到善终。等他深陷毒海,想要逃出生天比脱离阿鼻地狱还难啊。
周锡兵沉默了一瞬,等到普云大师从怅然中回过神,才接着追问下去:“那个漂亮的度假村在哪里?”
普云大师摇了摇头,黯然神伤:“哪儿有度假村不漂亮的呢。佛主没有告诉我,我又怎么知道到底是哪一座?”
那个时候,普仁拼命地摇着头,惊惶不安地说他不能说出来。说出来的人都会死,他不想死,他也不想坐牢,他躲不开这一切的。那么大的生意都没了,那么能耐的老板都走了,他一个和尚能怎么办?
周锡兵没有再逼着普云大师好好想一想,而是换了另一个说法:“他走之前几年,最长待着的地方是不是南城?他又给多少人开过死门?”
普云大师静默不语,只不停地转动着手上的念珠。过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生门跟死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在想当然。如果真能借命,秦始皇早就长命百岁了。人总是贪心,可是再贪心也没有办法抢得过命。”
“死门和生门,都是替同一个人开的吗?”周锡兵看着普云大师,并没有放弃自己的问题。即使是假的生门死门,只要开了,那终究是开了。
普云大师长长地吁了口气,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周锡兵面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最终还是摊了牌:“你开了生门,你不知道吗?你告诉那个小姑娘必须得发烧,然后救了她,你不知道到底生门开了以后,运势会被谁拿走吗?”
普云大师默默地转动着手中的念珠,等到数完了一百零八个子以后,他才轻声道:“人的八字也可以被掩盖的,一套明八字一套暗八字,经过了调整之后,投到明八字上的运势会加倍地转到暗八字上头。施法的人,是看不到暗八字的。”
“那么是谁将八字拿给你的呢?”周锡兵轻轻敲了敲案几,“师父,八字是不会走到你面前的。”
普云大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等到周锡兵从茶壶中倒出的茶水都冰冷了以后,老和尚才看着窗棱边上的一抹阳光,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看,外头的猫儿只要被喂过一次食,就会以为这儿始终会有吃的。人啊,从一个河蚌中挖出了珍珠,就以为个个河蚌当中都有珍珠。看过开生门开死门的人,才会相信能开生门跟死门。其实都是胡说八道,除了一心向善能改运以外,没有任何办法改变人的命格。”
“吴芸拿了那个人的八字给你,你为什么会去开生门呢?是不是你不开生门的话,那个小姑娘就会死?”
普云大师的手指头一刻不停,一颗颗菩提子在他的指腹间被揉捏出了静谧的润泽。他轻轻叹了口气,又说起了自己的事情:“多少人带着孩子来找我看命格,其实哪里能个个都看出来呢。除非那命格光芒太胜了,老和尚老眼昏花都看得到以外,其他人的命格,我从来都看不清楚。”
“你必须得救那个姑娘,因为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如果不是你断定了她文曲星的命格,也许她就不会被盯上。”周锡兵看着老和尚,“可是你当时为什么要替他们隐瞒呢?吴芸手上到底捏了普仁师父什么把柄?”
第132章 雪人(十九)
普云大师哑然失笑, 微微合了一下眼睛。禅房中明明没有焚香, 他的声音却如青烟一般袅袅, 上达了佛主所在的地方:“不修今生修来世,人的一生就是把柄啊。”
周锡兵耸然, 惊觉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普云大师还能忌惮什么?他唯一忌惮的就是他师弟的名声。修行祝由十三科也好,帮人看风水改命挡煞乃至横死也罢, 甚至连吸.毒过量瘐毙街头,那都是自作孽不可活,归根结底全是自己的事情。但是给人开了死门就不一样了, 那是在害人啊!普仁和尚还要怎么在佛门立足。酒肉穿肠过, 佛主心中留。这不是穿肠的酒肉,这是让他死了都无法解脱的罪孽。
雪娃娃的案子专案组一直没有解散。每年案子都会被南城公安局拿出来再梳理一遍相关档案。十二年前, 正是网络开始逐步深入影响国人生活的时候。因为网友的热心加入, 雪娃娃案在网络上的知名度颇高, 更多的民众开始知晓这件事。
普云大师即使当年不知道雪娃娃案跟自己的师弟相关。在师弟横死街头后好几年的时间, 已经足够让他将那桩阴森鬼魅的雪娃娃案与自己的师弟联系到一起。他报了警的话, 警察第一个怀疑的凶手就是已经死了的普仁和尚。诡异的法事是他主持的。偏执狂会为了执念杀人, 一个深陷毒.海的疯和尚又怎么会绝无可能害死一个无冤无仇的小姑娘呢?甚至连悬案成为悬案都有了更加可以被原谅的理由。谁会想到和尚而且是个相当有名的和尚杀人, 谁又会无缘无故搜查寺庙, 干扰了和尚的清修。
死人最没有办法替自己辩解。当年种种事情,已经随着普仁和尚的死,都被掩埋进了黄土中。
也许普云大师自己, 也不敢完全相信那个小姑娘的死亡真的不是自己师弟动的手。甚至就连普仁和尚自己都不能确定。就算人不是普仁和尚杀的, 既然普仁是个瘾.君子, 凶手也可以趁他吸.毒之后,将凶器跟尸体都丢在他面前,他也难以分辨清楚。一个吸了.毒的人,意识原本就是错乱的。更何况,他完全有可能在错乱中杀了人。
悬案之所以能够在多年后破获的,基本上都是案发现场留下了犯罪嫌疑人的有效生物身份信息,当犯罪嫌疑人或者其近.亲属涉及新的案子被抓时,通过庞大的基因库对比,才提示了嫌疑人的身份,从而案情侦查获得重大突破。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当年的雪娃娃案,警方始终没能找到第一案发现场,更加别说采集到嫌疑犯留下的指纹或者是毛发、血液以及唾液等标本了。普云大师上哪儿找证据去证明师弟连他自己都怀疑的清白。
普云大师的脸上满是深深的寂寥:“修行人本当远离世俗,不生贪恋。贪着庙宇高大辉煌,贪着佛众声势浩荡,贪着弘扬佛法,都是一个贪。那么多修行的人,又有多少能够得道成佛呢。”
日影移动,老和尚的脸陷在光晕中,仿佛已经坐化成佛。他的双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面色苍黄,干瘪的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下。
周锡兵面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没有再开口追问或者说是指责眼前的这位老和尚。十二年前,有人硬生生个地拽着他去借运改命。他不接手的话,那个小姑娘会没了性命。他除了硬着头皮想办法救下了那个小姑娘以外,他又有多好的办法完美地解决掉这件事?
报警的话,且不说会牵连出他一直想要维护的师弟;况且即使报了警的话,被推出来顶罪的也只会是那三个人。时隔多年,联系着这一切的吴芸宁可丢下才十一岁的女儿独在世间,都坚决不肯透露幕后人的信息,可见她对这人的畏惧到了什么地步。一份语焉不详的八字又能说明什么?只要他们咬死了不松口,又能证明什么呢?普云大师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在为谁施法。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又怎么能登上大雅之堂?
不对!周锡兵的目光落在了普云大师脸上,两侧面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的手落在了茶碗边,轻轻叩击着轻薄的瓷碗,发出了一声清越的脆响。那脆响声还没落下,他的声音混在其中响了起来:“那几个发现了王函的人,不是闲着无聊偶然走到那座荒山的吧?他们是受到了提示才去山中游玩的。当年的案卷记录写的非常清楚,他们听人说那里风景非常美,据说还有山洞可以探险。”
普云大师像是没有听到对面警察的话一样,继续默默地数着自己手中的菩提子。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默诵经文。
“王函受寒发热不是偶然。有人给了她暗示,她得发烧才能活下去。所以她很快就想办法让自己发起了烧来。而与此同时,师父你借口她发热,水被烧得蒸发掉了,不能借命格给其他人。那些人逼问你怎么办,你勉为其难提出了开生门,将运势引过去。如此一来,王函的文曲星命格就被借走了。”周锡兵一条条地分析下去,“但就跟师父你说的一样,人的命格是不可能被借走的,运势疾病也一样。祝由十三科运用的是心理学疗法,借助患者的心理暗示和人体自愈能力治疗疾病。改命换运也是一样的。说曹操,曹操就到。曹操每一次都到了吗?当然不是,只是他没打的时候被下意识地忽略了。”
所谓的开生门其实是拖延之术,甚至连无法开死门以及只能开生门的条件都是老和尚随口乱编的。他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稳住当时控制了王函的人。
普云大师微微地睁开了眼睛,面上是悲天悯人的微笑:“哪里有生门,又哪里有死门啊。老和尚愚钝得很,老来多健忘,哪里还记得好几十年前匆匆一瞥的东西。”
人贵健忘,人贵无执念,人贵不痴狂。愚钝是福,平凡是福,人生苦从识字起。
周锡兵只停顿了一刻,接着说了下去:“陶鑫去帮王函买药也不是出于怜悯之心。他是希望王函尽快退烧以后,你就可以给她开死门了。”
他的脑子飞快地旋转着,陶鑫最初带走王函的目的应该不是开死门,否则他不会给王家爸爸留下字条说,你知道该怎么办。多年后,有人给吴芸传递了同样的字条,吴芸虽然恐慌,但还能稳住,这就代表着这个“你知道该怎么办”,不是等同让孩子去送死,而是承受吴芸小学时代要承受的命运。
“这个过程中发生了意外。王函没被送出去,有人碰上了大麻烦,情况十分紧急。这个人一旦出事了,对他们来说都是大麻烦。陶鑫拿不到他想要的土地开发,郑东升与吴芸也骑虎难下。在这个时候,曾经见过普仁师父开死门的吴芸或者说她背后的人想到了开死门。对,之前他们见识过开死门之后的效果,对此深信不疑。所以,吴芸找上了你。”
这些人中,有人会去买药也是普云大师的料想之中。毕竟,他们知道开死门之后发生的奇迹逆转,却没人知晓开生门以后到底会怎样。命格究竟能不能逆转,他们心中没有底数。
当时安市警察已经在到处寻找陶鑫,警方的介入对他们来说是巨大的心理压力。绑架犯一旦是受害者的熟人,那么为了防止被认出来,罪犯基本上都会选择撕票。毕竟,尸体只要能处理好,死人比活人被发现的概率要低上很多。在这样的背景下,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杀了王函,利用王函的尸体开死门对他们来说,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普云大师应该是想让这些人带着王函去医院,毕竟小孩子身子弱,一旦发起高烧来,得不到有效的处理,是很难自愈的。在这个过程中,为了确保王函不被活活烧死,普云大师很可能向他们强调了发烧致死的人是没有办法开死门的。死门会反噬,开了死门借命格的人终将会不得善终,得了一时的便宜,往后几乎没有任何办法化解。
不对不对,不仅仅如此。他应该还暗示了开了生门以后,借命格的人跟被借命格的人,实际上已经形成了关联。就像是寄生,一旦寄主遭遇不测,寄生的生物也会跟着受到打击。普云大师用这样的手段,间接着保护了王函后面的人身安全。
既然是权宜之计,那么为什么王函的创伤后应激反应会那样强大?王汀曾经跟自己强调过很多次,当年的王函极为聪明。甚至在十多年后的今天,再搜索“王涵”这个名字,他依然可以找到关于这位天才小女孩的旧年新闻。她一直封存着回忆,唯一的原因就是威胁始终不曾解除。她自保的潜意识让她真的像普云大师当时随意描述的一样,变成了一个极为平凡的年轻姑娘。
据说,人是自我意识和外界对自己认知共同作用下的产物。一个人相信自己是什么样的,周围人也这样认为,那么最终这个人就会长成这样。
十一岁的王函虽然被解救了出来,却选择三缄其口。好像疾病的反复一样,她的失忆肯定也有变化的过程。最初的大病以后,她应该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可是这个时候,她发现周围不安全,所以她自保的本能让她的脑子再度删除了这些记忆。
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在发现凶手还逍遥法外甚至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时候,她为什么不选择报警或者向家长求助?答案也许只有两种,一种凶手太强大,强大到寻常人根本不敢触碰的地步,还有一种解释就是,她不相信警察或者父母。后者又分两种情况,一种是无论警察还是父母都不能帮她解决任何问题,她宁可选择遗忘,烂在肚子里;另一种就是她认为警察或者父母跟罪犯是一伙的。
王汀的话回荡在周锡兵的脑海中。她的声音清洌洌的如同山泉水,说不出的清冷剔透:“当年的事情,我爸爸到底知道多少?那句你应该知道怎么办,是不是意味着他的确知道更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