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回来了,谢择益大步走过来;后头那几位英国兵果真误会了,立马远远的吹起口哨。
今天也不知第几遭了。
附近有百货商店。牙刷肥皂毛巾之外,还有一些女士用品只有进口商店有贩卖。他也不充当绅士过了头而不知分寸,只在门外耐心等她慢慢买。一见她,直接接过手中购物袋拎上汽车。
再次启动汽车,谢择益接着慢慢讲:若是不希望他接送,从这里可以乘电车十五分钟到李梅路,步行回到福开森路再十分钟就足够;或者到汶林路下,正好在福开森路巷子尽头下车。
开车到楼下停好,谢择益带她从家门口穿过曲里拐弯的旧巷子一路到电车站走了一个来回之后,他问道:“记住了吗?”
香港上哪里都可以电车公交直达。这种古城市规划总是有许多不合理之处,习惯于找路靠谷歌地图的林致摇摇头:“……”
谢择益脾气颇好的回答:“没事,那再走一次。”
两个来回之后,一上午过去了。
“记住了么?”
“差不多。”
“差多少?”
“百分之三十。”
“没事,再走多几次就记住了。饿不饿?”
被强拉着在这七里拐弯的旧租界里活动筋骨一早晨,她摸摸肚子,只好承认,“饿。”
“天津菜?”
“……”
长长一截鸭舌,奶白色浓香汤汁,鸭舌清腴嫩滑,含在嘴里,两条骨头一抽即出,剩下的鸭舌肉入口即化。不得不承认,鸭舌小萝卜汤确实好吃。也不得不承认,谢择益这人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你怎么都好,我无所谓”的在迁就旁人,其实内心里早策划无数种方案,每一条都百分百的让你屈服于他的淫威;中了他的圈套以后,你还不得不夸奖他:谢先生考虑得真周到。
天津菜旁边另一户天津人开了一家起士林咖啡馆,经过橱窗时,楚望惊讶的发现里面竟有在香港常吃的三角形小面包卖。
两人一同进店,谢择益也颇有些惊讶,“scone?”
店老板也很讶异:“您二位第一次来吧,上海别处有司空卖?”
谢择益笑道,“不曾,不过从前在香港天星码头吃过。”
“青鸟咖啡馆?”楚望问道。
天星码头的青鸟咖啡馆,在年轻人心中如同香港记忆一样的存在。
微微眯起眼:“很久没去过了。”
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谢择益回忆起了什么香港记忆。倒是她,短短五年时光,“scone”五个字母便足以勾起她诸多情绪。
说不好是什么感情。
香港从来不曾是她的故乡,这里也不是。这里是中国国土,却像是国土上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一九二九,于她完全陌生。她对这里有感情,但更多的是惧怕。
这里是吾乡么?许多时候,这陌生疮痍未知带给她的恐惧,于她更像个他乡。在他乡他没有知己,无人与她有共鸣。
福开森路巷子外有一个三角地菜市。谢择益将车停到楼下让她先回去休息,自己则步行折返回去了菜市。
她询问门房,得知楼下有小信箱。检查邮箱时,谢择益率先替她将所有东西拎上楼。
每只信箱外头都用便签标注了住户的姓氏。
她问门房借了笔和纸,在那个“谢”一旁附上一个“林”字。
拿钥匙打开信箱,突然哗啦啦滚出一堆的信件。稍稍看一眼,全是请帖:鸡尾酒会、庆功宴、中西婚礼、夜场舞会……应有尽有,从去年到今年,一封都没打开过。
看来,此人住了这么久,竟是还不知道这楼下有个信箱——也不知会使多少人黯然伤神。
这人应该并不在什么要职上,应酬看起来却比谁都多。也不知是由于葛太一早疏通的关系,抑或是他天性八面玲珑在其中有功。英国人没有这种人情往来的习惯,但这是中国地界,外国人谈不拢的,他去谈,一准没错:他那突飞猛进的中文功夫,讲八方牛鬼蛇神的语言,偏不识几个中文大字,如今看来竟倒也用不着。
还有一个缘故:这人生了一张没法使人厌恶的脸。年轻女性中,有许多往往容易执着痴迷于英俊男人,加之此人做事也漂亮圆滑,丝毫不落人口舌。往场面上一放,谁不喜欢呢?
简直就是花月与人情场子上通行无阻的活护照。
连楼下苏俄小孩子也逃不过他魔掌。
刚拿着信件乘电梯上楼,还没及开门,一个红头发小男孩便在门口探头探脑。一见这陌生面孔,有些窃窃的讲了一堆俄语,她只听懂了一句“谢太太”;拿英语辩白,小孩子又实在听不大懂,着实头疼。
早两年在离岛上她对他那位美国女朋友的一时戏语,而今竟似报应一般的落到她身上。她叹口气,突然想起纸袋里那几只三角包;取了两只出来给小男孩吃,这才终于将他打发走了。
每一层楼都有一台投币公共洗衣机,一早出门时已将耐洗的床单枕套丢进去洗涤了,这时去取出来带回房间晾晒,推开浴室外的阳台门一瞬间,顿时扑鼻而来一阵清香。
外头都放着几只浅灰色威士活骨瓷碟,里面拿滴滴清水养活了一朵又一朵的白兰花,每一只瓷碟里盛着五六朵,六只瓷碟,一共三十余只。
她实在又惊讶又震撼,左右想不到有这等闲情雅致的人竟会是谢择益。
晾好被单,外头有人推门进来。从浴室折返出去,谢择益正拎了一只宰好的小羊羔进门,
他一身衣服熨帖的潇洒得当,手上东西却跟他整个人气质大相径庭。
她走出长廊,“不是不请厨子了么?”
“谨遵三小姐嘱咐,自然不请。”
“谢先生会下厨?”
谢择益笑着说,“三小姐已经尝过我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