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默默的吞咽了两口口水,瞪着殷元道:“我本来就不是个东西,我是——”
老头梗住了,大概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好。
“你是一个老头!”殷元用鸡腿点了点老头:“至少,外表看起来如此。”
“对!我是个老头,我本来就是一个老头!”老头有些赌气的说着,很是不舍的看了一眼殷元手中的鸡腿,将目光转到了刑如意的身上,落寞的说了句:“可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了。我来,是别人叫我来的,至于这些虫儿,也是他让我带来的,至于要做什么,他没有说,我也懒得问,毕竟过了这么些年,我都已经习惯了。”
“你是谁?那个叫你来的人,又是谁?”
“我是谁?”老头抬头,看着满天飞舞的萤虫:“我是谁,我自个儿也都忘记了。最初的时候,我好像是有名字的,不过太长时间没有人叫,慢慢的连我自己都给忘记了。”
“那你是如何变成这个样子的,你总该记得吧?”
“记得!我记得我是个种田的,家里很穷,连个婆娘都娶不起。那是个夏日的傍晚,我做完活儿,扛着锄头,光着脚,踩着稻田旁的路回家。我们那边种的都是旱稻,旱稻距离河滩很近,河滩边儿上还种着许多的荷花。
我们那边的荷花,几乎没人看,又不是城里的人,也没那些个闲情逸致。我们都是吃底下那些莲藕的,偶尔也会剥几个莲子,回家煮汤喝。也怪我那个时候嘴馋,路过那片荷塘时,往里头看了眼,结果就看见同村的老任头在里头坐着。我本想过去跟他打个招呼,谁知他竟回头冲我笑了一下,然后拿起身旁切割莲蓬的镰刀抹到了自己的脖子上。那鲜血一下子就飞溅到了我的脸上,我瞬间就给吓傻了,呆呆的站着,不知道要做什么好。
老任头,就那么用镰刀一下又一下的割着自己的脖子。他跟我一样,都是穷人,家里连个磨刀石都买不起,所以那镰刀很钝,割莲蓬的时候都要划拉好记下,如今用来割脖子,刺啦刺啦的全是那种声音。奇怪的是,他的血都喷溅出来那么多了,他竟像是觉不出一丝的疼来。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叫老任头,还有人在叫我,于是我转了个身,跟着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荷塘里躺着了。那时候,天都黑了,到处飞舞着好看的萤虫,就跟现在一样,一闪一闪的,很是好看。我接着萤虫的光芒,从荷塘里爬了起来,然后一晃一晃的回了家。
经过邻居家时,听见他们在议论,说我死的蹊跷,八成是被鬼给害了,这几日最好先离开家里躲一躲,免得沾染了我的晦气,跟着倒霉。我当时就奇怪,我明明好端端的,这两个人怎么能诅咒我死了呢。可等我看见光影里自己的倒影时,我给吓住了,这哪里还是一个人的倒影,明明就是一副骷髅架子。”
“骷髅架子?”刑如意忽然想到了山鬼锦瑟的弟弟锦与,那个也曾被骷髅架子折磨了许多年的善良孩子。
“对,就是一副骷髅架子。我是乡下的,也听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知道这人死了,若是死的不明不白,就会变成鬼。可鬼是这个样子的吗?怎么跟我听的故事里都是不一样的呢。倘若我是鬼,为什么阎王爷不派那些鬼差来捉我呢?难不成,这地府也跟朝廷的衙门一样,都是看人脸,看钱权的吗?我想不明白,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可变成了那个样子,我又不敢出去找人问,只能躲在家中那个破屋里,静静的等待着。
奇怪的是,我明明趁着天黑已经回到了家里,可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又是从那个荷塘里。不同的是,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我发现从我的骨缝里生出了许多的萤虫。”
“腐草为萤,腐尸为虫,而这些奇怪的萤虫据说是人的灵魂与骨头中的磷集合而成的,也难怪你会觉得这些萤虫是从你自己的骨缝中长出来的。”
“大概是你说的这样吧,反正我也听不懂,我只知道,这些小虫都是我自己的孩子。也是它们在陪着我,保护着我。”老头说着伸出一只手去,那些萤虫立刻像是得到了传唤,全都飞舞着落在了他的手指上,不一会儿的功夫,老头的整只手臂都变得金光闪烁起来。
“那个人呢?刚刚你口中所提到的那个人是谁?他是不是一个道士,长着一双很特别的丹凤眼,跟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不自觉的露出三分笑意来?”
“那个人啊——”老头想了一想:“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道士,不过眼睛倒是与你说的差不离。让我仔细想想,我记得我好像在那个荷塘里足足的躺了快一年,日复一日的都在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天黑了,就从荷塘里爬出来回到家,等天亮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又躺回了荷塘中,然后静静的待在黑漆漆的污泥里,看着这些可爱的小虫子,一只只的钻出来。
偶尔的,我还能听见头顶上有人说话,起初那些说话的人,都是我认识的。说东家长,西家短,虽然很琐碎,但是听起来蛮有趣儿的。若是遇见个不长眼的,我还能感觉到那种被人用脚踩着的感觉。有时候,那脚丫子就落在我的正头顶上,脚臭味儿比荷塘里的烂泥还要熏人,不过好歹我知道,那个时候的我,不是一个人。
那个人出现的时候,也是个傍晚,天还没黑,太阳特别好看的挂在西边儿,远远的还能瞧见山的轮廓。我从水里起身的时候,正好看见两只水鸟从跟前飞过,那个人就蹲在田埂边儿上,一双眼睛就像是这位姑娘刚刚说的那样,冲着我笑。
他好像本事很大,也很厉害,只冲着我勾了勾手,我就身不由己的跟着他走了。他教了我一些本事,还教会了我如何驯化我的这些虫儿。我也是到了那个时候,才知道我的这些虫儿本事那么大。不过,我从来都没有用这些虫儿害过人,我说是来云家集之前。”
老头说着,又看了刑如意一眼,那意思很明白,我来就是冲着你的。
正文 第290章 美髯醑(11)
“那么,到了云家集之后,你都害过谁呢?”
老头的用意,不用他瞥那几眼,刑如意心里也清楚。这云家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可能赶巧老头与他的萤虫刚刚好就跑到自己的院子里来。至于老头自身的遭遇,如若是假的也就罢了,若是真的,那他也不过是一个被某人给算计了的可怜人。说白了,那幕后之人,不过是利用老头的尸身来养这些害人的虫子罢了。
“不过就胡家的那位大老爷一人而已。”老头说着,又往门外看了眼:“哦,还有刚刚那个倒霉的小伙计。其实,胡家的那位大老爷也并非是被我所害,我不过是受人安排,要了一根他的头发,至于后头的事情,与我也没什么干系。倒是门外的那个小伙计,甭管是不是说我自己愿意的,他倒真是因为我的虫儿而死,这一点,我不分辨。”
“目的呢?那个人不会无缘无故的让你带着虫儿来寻我,总要有个什么目的才是。”
老头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才道:“姑娘是想听实话,还是想听谎话。”
“实话是什么?这谎话又是什么?”
“实话就是老头今夜前来,并没有什么目的,就跟之前向那胡家大老爷索要头发一样,都只是受人所托或者也叫听人安排。谎话嘛,既是谎话,这说与不说的也就没什么意思,小老儿干脆不说好了。”
刑如意笑了,她站在雪地里,看着那些围绕在老头身旁的萤虫,伸出一只手来。幽蓝色的火焰,自指尖绽放,像是冬夜里的蓝色烟火,吸引着那些萤虫纷纷而来。原本金色萤虫,此时又纷纷变作透明的蓝色,在刑如意周围形成一个偌大的圆圈。
“小公子!”
李茂的双手紧紧攥起,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些飞舞的萤虫,当萤虫的身体闯过飞舞的雪花时,那些原本该是冰冷的雪花,竟也瞬间燃了起来。他不明白。好端端的,刑如意为何要再次主动招惹这些萤虫,更不明白,这些将刑如意围绕起来的萤虫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殷元也在看着那些萤虫,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幽深的眼睛里也沉淀着一抹蓝。他是鬼胎魔魂,本没有实体,却因为刑如意的一滴血幻化出了真实的形体,成为了这世间真正的与刑如意有着血脉相连的亲人。当那些萤虫接近刑如意时,他的血脉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看着那些萤虫距离刑如意越来越近,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脚下飞快的移动,跟着一个轻身,跃上了屋脊。目光穿过飞舞的雪片,在黑夜中寻找着。终于,他的眼睛找到了那个点,那个矗立在黑夜中,裹着一身风霜的点。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殷元问,快速的朝着那个黑点移动。黑点自瞳孔中逐渐的放大,最终变成一个同样站在屋顶上,饮酒赏雪的中年男子。
“吆,被发现了!”莫须有不以为意的笑着,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酒壶:“要喝一杯吗?这可是我从皇城里挖出来的至尊女儿红。据说是当年女皇与先帝在太平公主诞下时,亲手掩埋在那棵桂花树下的。不仅有着专属于女儿红的酒香,更有着被岁月沉淀的桂花香。”
莫须有说着,伸出三根手指来,在半空中晃了晃:“这天下,一共只有三坛,这第一坛,在太平公主16岁下嫁城阳公主的二儿子薛绍时便已经开启。只可惜,那坛酒,终究还是欠了些年份,味道不好。这第二坛太平公主本不想开启,因为载初元年的那桩婚事并非是她所愿意的,只是身在皇家,也有皇家的身不由己。新婚之夜,洞房花烛,公主思念的却依然是当初的那个薛郎,只可惜阴阳相隔,纵然女儿红还是埋在桂花树下的那一坛,与之饮酒的却已并非当年托心的那个人。一夜酒醉,这女儿红,公主她自是再不愿开启,于是孤单单就又被埋在那树下多年。直到遇见我这个疯癫道人,才得以重见天日。其实,错在人,又何必苛责了这么一坛子的好酒。”莫须有睁着一双朦胧的醉眼,将酒壶扔了过去。
殷元伸手接过,却只是低头嗅了嗅,便将酒壶给扔了回去。
“皇家的女儿红,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不过如此!你说的对,皇家的女儿红也不过如此。其实,这女儿红,自古以来喝的都不是酒,而是为人父母对于子女未来幸福婚姻的期许。可这世间,真正能够如意的又有几人?”莫须有张狂的笑着,镶着道符的道袍迎雪而舞:“这民间的儿女,最是羡慕皇家的人,却不知这皇家的儿女,也在羡慕着他们。皇子又如何,公主又如何,也不过是旁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我又如何,你又如何,我们也不过是一枚棋子。”
“你果真是个疯子,净说一些疯言疯语。”殷元站定,盯着莫须有的那一双醉眼:“你究竟想要对我娘亲做什么?我警告你,若你胆敢伤她一分,不管你背后的是什么东西,我都会叫它陪葬。”
“我信!就算旁人不信,我也信。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知道你是什么,也知道我是什么。所以我相信,你若当真计较起来,倒真是有让这天地变色,乾坤逆转的本事。可是,我不怕,我背后的人也不怕,因为从始至今,我们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你的娘亲,甚至是你的狐狸爹爹。相反的,我们一直都在保护他们,尽可能的让他们去过自己想要过的日子。”
莫须有说着,指了指胭脂铺的方向:“你看那些虫,是我为了你娘亲身上的病专门养的,就连那个伺虫人,都是我千挑万选的。为了你娘亲的病,我不惜利用一个又一个无辜的人、妖、鬼、怪。所以,你应该相信,我对你的娘亲绝无恶意。”
殷元发出一声冷笑:“难不成你要告诉我,你做的这些,全都是因为你喜欢上了我的如意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