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陇西一带偏寒,老百姓们还是喜欢冬天,这是种老情怀,根植在他们心底深处。
豆香两辈子最喜欢的事,就是坐在宽敞的暖桌肚里打盹还有吃那又辣又烫的汤锅子,作为地地道道的平邑武台镇人士,她天生就爱这些,夏月仙也一样,生长在北寒之地的云岭人士张姑娘也不能例外,更对这样的暖窝喜欢的不行。
三人最近都是天黑了就蒙头大睡,如今烧了炕,架了毯桌,可不得谈谈事,说说心里话。
照例,先由年纪最大的张姑娘开口,“你们说戚氏为何会请来沈氏?若只为把我们送给那钦差为妾,大可不必费此周折,时间上也不够用,临时抱佛脚也未免太大材小用。”
夏月仙正在抿口喝烫好的白刀子,她喜欢那股辣嗓子的劲道,还有酒入腹中的暖气,使她能误以为,自己会醉,可惜天不遂人愿,她还是这般清醒:“于家可能真要留我们一段时间,别忘了戚氏之前说过,一年后,再行安排,也许荣家正在观望呢。”
张月仙给她俩剥糖炒栗子,回道:“也是,毕竟蒙山腹地毗邻关隆,属于楚王的势力范围,肖小安敢胡作非为,这些大族行事前也得掂量掂量。”
豆香儿蜷曲着身体,像一只懒散的小猫,舒服地打着盹儿,昏昏欲睡间,突地闻到栗子的香味,她吸吸小鼻子,闭着眼睛凑到张姑娘一边,引得张引娟和夏月仙无奈又宠溺地笑起来。
张姑娘给豆小猫喂了几颗剥好的栗子,又倒了些姜茶放到她手里。豆香使劲地嚼着,像是在做一件极其重要之事,脸颊鼓囊囊的,小嘴巴出了力,由嫩粉色变得红彤彤,待咽下嘴里的栗子,又觉得干,才睁开那双明媚含着雾水的杏眼,撅起小唇,轻轻吹着身前冒着热气的茶水。
夏月仙不眨一眼地瞅着豆香,妖娆的嘴角带着浅浅的温柔的微笑,整个人都鲜明欲动,不见素有的冷漠和颓然气息,手中的酒杯也在不知不觉间放下,在她眼里和心里,豆香儿便是又软又热乎的奶香窝窝头,惹人怜爱,让人忍不住想藏起来。
张引娟瞧着她们俩这样悠闲舒坦的模样,心中不禁浮起岁月静好这四个字,她晃了晃神,又问起早有的疑惑:“你们为何会来于家?香儿,你的亲人也有做秀才的,家里该是不差的。月仙,你志不在此,只为安稳生活才入这里?”
豆香儿一口气罐掉一杯姜茶,痛快地呼出一口气,她想了想,又编了编,再改一改,才说话:“我家也算是豆老庄头一份,可大爷爷考秀才时整整考了三次,把家里的钱财都用光了,他偏偏又是个自持甚高的,不肯出来做馆,他的长孙,也就是我的堂哥是个极为聪慧的,学业有成,眼瞅着就能去考,家里却拿不出多余的银两,于是他们商量着把我送来这里,好成全堂哥。”
张引娟气愤道:“为了男孙的前途,就可不顾你的幸福吗?真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夏月仙又开始饮酒,闷闷地说:“这世道,女子何其艰难,穷苦人家的闺女难,美貌者招人更难,豆家老爷子心里也有数,把豆香嫁出去,并不一定是好事,毕竟她长的太好,出身却不够好,只能高不成低不就,嫁个寻常人家。但寻常人家如何消受得起,迟早得给那些黑心肝的谋了去,到时候还要背上不贞不洁的坏名声,与其如此,不如直接送到高门大户为妾,于大户在武台镇上的名声其实并不差。”
张引娟无法苟同,反驳道:“这老话说的好,宁为寒门妻不为富人妾,为人妾者,一辈子抬不起头,有机会做正头娘子,怎能去为妾?不是谁都像于家大娘子于莹那般好运气,为妾十五载,最后被扶正,就算如此,于莹受的苦又有谁知道?”
夏月仙想起了往事,神色变得迷离,喃喃道:“是啊,谁不想做正头娘子,哪怕吃糠咽菜,心里也情愿,只要你的汉子真心实意待你。”
半响,她又从记忆中脱离出来,眼神清明,也改了语气说:“我从小就长得好,五岁时就有人贩子慕名来收人,家里也不是过不下去,奈何养个丫头有屁用,哪里抵得上10两银子实惠,爹娘就这样卖了我。我又被转手到了师傅那里,我师傅虽是个生意人,却也算是个厚道人,待大家都十分不错,待我尤其好。我跟着她,好吃好睡,学着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日子多快活,早就忘了爹娘,本以为就这样被卖进窑子,做个花魁娘子,独领风骚几年,赚够了银子,再找个老实本分的从良,我那时想的多开明,可惜啊……”她顿了顿。
“可惜什么?”
“可惜我遇见了他,他比我大7岁,是个道上混的,成天不着调,到处瞎胡闹,满嘴走油肉,却对我一见倾心,情有独钟,痴缠于我。我开始瞧不上他,压根不用睁眼瞅他,后来却渐渐发现,他倒是个光明磊落,侠义心肠,讲义气的人,慢慢对他动了情。可我不傻,清楚自个处境,不敢交付于他。我师傅最终发现我俩的来往,她也没责怪,只对他说,拿个500两银子,就把我放了。”她提起他时,眼睛霎时闪亮,像带了蜜似的,藏着无限的渴望和热忱。
张引娟和豆香都忘记手里的事,见她又停住,连忙问道:“后来呢?”
“我从来没期盼过他能赎我,500两银子,对于普通的庄户人家,可能就是全部家当,他家什么情况,我能不晓得?我也不想他等我从良,那样我还有何颜面见他,如何配得上他!我想跟他彻底断了,就算再不舍,我也打算这么做。谁想,这个冤家,竟然拿着地契和田地去抵押,借了高利贷,把我赎了出来,真就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夏月仙说到此处,眼中已经含了泪,却忍着,没掉下来。
豆姑娘和张姑娘听后都有些感动,也隐约有些羡慕,没想着浪荡子也可以是天下最痴情的男子。
“我们成了亲,我成了他的妻子,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因为我才14岁,还未及笄,两人便约定说等我满15岁再同房,他先忙着赚钱还债。谁知那些狐朋狗友竟劝他出去贩货,就是冒着生命危险去偏远的边境地区,来回倒卖,一次就能赚个几金,就能把债还清。他是个胆肥又有主见的,定下的事,谁也改不了,就这样背着包袱走起,留下我和他老娘守着等着。可惜没过多久,就传来他们那批商队遇上外族草寇,全军覆没的消息。他老娘受不了刺激,就这样去了。我怎么也不肯相信这事,却什么也做不得。”她的泪如断线的珍珠般一颗一颗顺着脸颊散落,凄美婉转,悲凉哀恸。
“你是为了还债才沦落至此?”
夏月仙也不拭泪,任凭这潮雨倾泻,散尽铅华,“债主找上门,他大伯怪我害了他,就干脆把我卖到春香暖院来还债,我还没开包,就被于大户瞧中,买了过来,才遇见了你们。”
这就是夏月仙的故事,如此凄美,如此可惜,让人心疼不已。
夏月仙渐渐收住了泪,取出怀里的手绢,沾了些茶水,细细地轻拭有些发肿的眼泡,继续说下去:“我一点不怨他大伯,其实人不坏,一直照顾着他们母子,卖我也是因为家里没办法了。况且的确是我害了他,若不是遇见了我,他就不会欠账,也不会铤而走险,命丧黄泉,他娘亲就不会一命呜呼。所以,我们这样的人,真不是谁都能承受折腾的,以为会两情相悦,天长地久,到头来,却阴阳相隔,天人永诀。”
张引娟这次没再说些什么,只是一个人陷入沉思,久久不语。
豆香却开口问:“可你们爱过不是吗,你后悔过吗?”
夏月仙放下手绢,摇摇头,坚定道:“此生不悔,其实我该陪他一起去的,这样也好再见一面,每次上吊的绳子都拉好,板凳也立正,人站在上头,头一伸,就可以去了,却怎么也做不到最后,我还是有贪念,就算对这日子再不满,我还是想活下去,哪怕活得卑微苟且,也不肯放手。”
豆香动动嘴皮子,想说些什么,又收住声音,她其实想告诉夏月仙,她不是一个人,她们都一样。
窗外的风忽然猛烈地刮起来,发出呼呼的叫鸣,像是那山间野兽的嘶吼,让人不寒而栗。屋内有一扇小窗没锁紧,被这大风一吹,倏地张开,冷风嗖嗖地刺进来,把里面的暖意打散,也顺便打破僵持的沉静。
豆香儿反应快,麻溜地钻出暖窝,把最后这扇窗关牢,又赶紧进入毯子下面,给自己再灌一杯姜茶。
夜才刚刚开始……
第21章 夜话(下)
被夏月仙的故事一触,被夜里的寒风一吹,被胃里的姜茶一暖,豆姑娘整个人都清醒过来,像一只刚睡醒舒展着翅膀的大公鸡,精神抖擞,兴奋异常。
她决定重新开个话题,活络起氛围,于是也提出久盘于心的问题:“要是你们现在突然有了一笔财富,会做些什么?”
夏姑娘还埋在那个悲伤的故事里,回答道:“现在钱财对我来说,能改变什么,能算得上什么,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
这副视钱财为粪土的清高特别让豆姑娘着急,她连忙道:“你可以赎身啊,然后一切重新开始。”
夏月仙叹了一口气:“就算我赎了身,又能去哪里?你和引娟都有去处,我琼琼独立,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不如这样混下去,听凭老天爷安排。”
“行了,既然你不稀罕,就不多问,引娟你呢?”豆姑娘今天胆子忒肥,吃了王八一般嘚瑟。
“引娟?”张姑娘眉头一横,眼睛一瞥,语调一升。
豆香嘚瑟不过须臾,又打回原形,乖乖地叫人:“引娟姐姐!”
张引娟哼了一声,算是认了下来,她尝试着去想像自己突然多了一笔钱,然后说道:“要是我有钱了,就会供爹爹去考举人。”
“不是赎出去一家团聚?”豆姑娘纳闷,一个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没追求。
“之前是想的,其实我爹爹身子大好后,就在武台镇上做起了馆,想尽快攒钱赎我出去,因而我也带着一份侥幸,可今日,我才想明白,事情没那么容易。于家的大儿子做着官呢,一个秀才对他们而言算不得什么,就算我家人拿得出钱财来赎人,他们不见得会放人。若我父成了举人,那一切都好说,指不定人家连银子都不要了,好生把你送出来。月仙说的对,我等并不是寻常人家能受得起,护得住的。”
“考举人需要多少银子?”
“功名越是往上越难取,考一次举人,五百两银子少不离,要是中不了,下次还得花更多。”